上回書說到楊四他為了祛除陸大舌頭身上的鬼物,一路輾轉打聽,終於尋到了那個靜官所在梆子戲班。
楊四他打小就喜歡在下役使仆之間打探稀奇古經,這如何引人打開話匣,將自己感興趣的內容和盤托出的本事自是練得精熟。
那一天,楊四他沒費多少力氣,就用一壺好酒外加兩個炒菜的代價從一個幫戲班子看棚喂馬,操持諸般雜務的小廝嘴裡問出了事情的原委。
然而出乎楊四意料的卻是,據這小廝所言,那個唱小旦的靜官前些日子真的是被老班主失手打死。如今就埋在城外的一處亂葬荒墳之中,若是細論起日子,應是剛剛過了頭七!
楊四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個瞧上去年歲不大的小廝不但對靜官的死因知之甚詳,甚至根本就不把靜官之死當成什麽不得了的大事,仿佛前些日子老班主失手打死的不是什麽活生生的人,而是戲班子裡一頭拉車馱箱的驢子一般,說一句‘視人命為草芥’都不為過。
楊四他心說這戲班眾人難道盡是些劫道攔路土匪強盜托名偽裝不成,要不然怎會如此得草菅人命?
就在楊四他私下裡疑神疑鬼之時,那個小廝卻自己將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得講了出來:“說起來那靜官也是個苦命人,只因他家鄉遭了一場旱災,地裡顆粒無收,那靜官的爹娘實在無力養活他們兄弟四人,這才將靜官他賣給俺們班主做徒弟,換了幾十兩銀子掙扎求活。”
原來這花錢買來的徒弟卻與尋常那些行過拜師之禮,蒙恩師收錄門牆的徒弟大有不同。
只因這唱曲做戲的班子,向來講究‘念唱坐打’諸般功夫,這‘念唱坐’還則罷了,可‘打’字流的功夫卻十分考校一個戲子的基礎功架。
若想扎得一身好功架,這學藝的徒弟從小就得忍著莫大的苦痛,天天一絲不苟得練習扎馬下腰,就算疼得涕淚橫流也不敢稍懈。
只有趁著年歲尚輕筋骨酥軟骨縫未曾完全長合之時將一身筋骨全部拉開,這身功架才扎得出來;若是徒弟年歲大了筋骨一硬,這功架可就扎不出來了。
這孩子都是父母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又能有幾個能忍心看自家孩子吃這般苦楚?
因此在舊時戲班之中,真正磕頭拜師的徒弟絕少,絕大多數徒弟都是年紀輕輕就被師父使錢向其父母買來。
在銀錢過手之時,做師父的會同徒弟父母寫明一紙生死契,上面注明從今往後,師父不但教授徒弟一身藝業,就連今後的夥食衣衫也全一力全包。
而當徒弟的也要把師父當成至親長輩一樣孝養,在學藝途中生死各安天命,縱使挨打挨罵也不能有半句怨言。
那靜官當年在拜老班主為師之時,也曾簽押過生死契,所以這老班主見自己失手打死了人,也只是買了一副棺材,將靜官盛殮發送後就不聞不問了。
有那張生死契護身,這種人命官司就算是鬧到官府衙門,也判不了戲班班主的罪責,因此戲班眾人混不把此事放在心上,讓楊四一問就全盤托出。
楊四他卻不料這靜官之死一事確實屬實,那一日站在戲園門口呆怔了足有半晌,最後恨恨一跺腳:“如今來都來了,總不能就這樣回去。唯今之計,也只能按照那戲班小廝的指點,去城外靜官的新墳上走上一遭再說。”
話說楊四他翻身上馬,不多時就在城外十裡一處荒墳亂葬的土丘上尋到了靜官的新墳。
然而當楊四他趕到墳塋之前卻大吃一驚,
只見一輛由一匹健騾套著的馬車隨意得停在離那座新墳十幾步遠的地方,這拉車的騾子被一條韁繩松松垮垮得系在旁邊一口還沒來得及入土的陳舊棺材的棺蓋上。 而陸大舌頭他正滿臉堆笑得斜倚著那個既無碑銘也未栽樹的新土堆,這嘴裡一直“咿咿呀呀”得唱著小曲兒。
陸大舌頭他不時還從身前一個不知從哪裡尋來的一隻破花碗裡抓起些用爛草樹葉黃泥裹成的團子,塞入口中就是一陣“咯吱咯吱”得大嚼,就好像正在吃什麽珍饈美味一樣。
見陸大舌頭他當真被鬼物迷惑,楊四就覺得額頭之上冷汗汩汩而出,再也不敢托大,撥馬回身衝著觀柳書院的方向就跑。
這才有了之前楊四一見散學回房的楊從循就大喜道:“少爺你可回來了,你快請胡三爺去看看陸大舌頭他吧,出大事了!”
聽了楊四的敘述,楊從循也是額頭青筋亂跳:“這陸大舌頭竟然真被靜官的鬼魂給纏上了?那泥土樹葉豈是人吃的東西,再這樣下去,陸大舌頭他豈還有命在?只是這胡三弟向來神出鬼沒行蹤不定,眼下你我該去何處……”
就在楊從循皺著眉頭說到“該去何處”四字時,只聽背後傳來胡三他三分慵懶七分促狹得聲音:“既是不知何處去尋,那哥哥你也不必費這個勁了,小弟這就前來就教便是。”
楊從循和楊四聞聲頓時轉身向身後看去,就見小胡三正一臉賤笑得立在楊從循身後兩尺來遠的地方, 這爪上還一上一下得拋著一枚蠶豆大小圓滾滾黑溜溜的物事。
見楊從循他倆轉過身來,小胡三笑嘻嘻得舉起那隻空著的爪子,放在嘴邊“噓”了一聲:“事情的原委胡三我業已知曉,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是進屋詳談為妙。”
說著小胡三扭身一甩大紅尾巴,蹦蹦跳跳得閃身鑽進了楊從循的臥房。
片刻之後。
“哥哥你先稍安勿躁,想驅除那個附在陸大舌頭身上的鬼魂不難,只不過此時這陸大舌頭身邊卻有一個成了氣候的妖物頗為棘手,想要一並料理它就得從長計議,多準備些措置才行。”
說完,胡三就把先前在爪子上下拋擲的‘黑丸’丟到案桌之上:“哥哥你且看,這又是何物?”
“這是?”楊從循他依言上前用手指輕輕得撚了撚那‘黑丸’,結果發現此物外松內實,這表面摸上去似乎還頗有些坑窪不平之處。
楊從循他皺著眉頭苦想了好一會,最後還是搖頭放棄,扭頭用求助的眼光望向楊四。
見是少爺動問,楊四他走上前去,用三根指頭將那‘黑丸’穩穩得捏了起來。
只見楊四他用手指稍稍一撚那枚‘黑丸’,這臉上神色登時就是一動,連忙又舉起那‘黑丸’,送到鼻前輕輕一嗅,接著就一甩手將那‘黑丸’扔到了地上,嘴裡“呸呸”連聲,伸手一指旁邊那抱著肚子,正嘻嘻哈哈得在地上打滾的胡三:“好你個毛團,恁地作耍戲弄俺們,這分明是一粒曬幹了的兔子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