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周望潮的往事,楚雲清和艾小舟當然是第一次知道,而且之前從未想過,這個看起來有些猥瑣,其貌不揚的道人,竟還有這等曲折的故事。
包括其話中所說的一些事情,聯系到以往的聽聞,不難在現實中對上號。
楚雲清看著周望潮那突然從中年轉變成老年的臉,嘴唇動了動,還是問道:“道士,你該不會想說,你就是清淨門那主事,而故事裡的徒弟,就是葉乘風吧?”
“葉乘風?”周望潮嗤笑一聲,“這名字還是老夫給他起的,想他乘風而起,扶搖直上。他本名,叫葉根生。”
楚雲清點點頭,不管葉乘風叫什麽,聽了眼前這人的話,總算是將對方身份給證實了。
只不過,他有些好奇道:“可當初在太淵城的時候,我曾問過顧禾,她說清淨門裡沒你這號人啊。”
“周望潮是老道的俗家名字,除了師傅和當年的那些人,恐怕早就沒人記得了。”周望潮說道:“老道在清淨門時,道號通玄子。”
艾小舟‘謔’了聲,有些驚訝,“這道號可厲害了。”
周望潮看她一眼,哼了聲,一張老臉上在今天難得有了些自傲。
“你驕傲個什麽勁兒啊。”艾小舟瞥他一眼,道:“我看你現在是神通散了吧?”
神通,指的當然是周望潮這仿佛返老還童的玄術手段。
此術名為晝夜彌生,與易容術不同的是,它能變化的只有當前的相貌和過往的容貌,也就是說還是同一個人,不同的是如今和更年輕時的臉。
而這神通當然不僅僅是容貌的變化,它更像是讓人帶上了一張面具,可以在戰鬥時讓你發揮出那個時期的部分實力。
最主要的,是當遭受非肉身的傷勢時,會將這類傷勢抵消,就像時光回溯一般,把這種傷痕留在了過去的那個自己身上,對現在的自己毫無作用。
這是清淨門不傳之秘,據說練至大成,能真的做到返老還童,真有鬼神莫測之能。
這門秘法在江湖上素有威名,艾小舟也正是憑借此門神通相信了周望潮的身份,但顯然,看對方的樣子,修行還欠些火候。
周望潮有些羞惱,在臉上摸了摸,摸到了如溝壑般交錯的皺紋。
他歎了口氣,“本事不濟偏又自大,也無怪會落到如今這般田地。”
神通往往是對那些精妙玄術的別稱,而這當然不是那麽好練的,就算他天賦異稟,可早年畢竟耽誤了修行,再重拾起來的時候,這身本領也大不如前了。
所以此時哪怕是聽出艾小舟話中嘲諷,周望潮也無話可說,因為對方說的是事實,身為方士,安身立命就要靠自身掌握的玄術。
“所以你來京城,是想報仇的?”楚雲清努了努下巴,“這傷是葉乘風留下的?”
周望潮身上有幾處傷痕,看著不重,可既然能讓他連晝夜彌生這門神通都散了,顯然實際的傷勢更重。
比如剛才,自己只是隨意的一擊,對方不僅沒有躲過去,甚至還撞在了金光上,從房頂掉了下來。
曾經清淨門的外門主事,如今縮在灶台下,就如風燭殘年的老人一般,著實令人感慨。
“那日,見你們從雷劫谷出來,老夫便知那機緣不是自己的了。”周望潮說道:“老夫後來心有所感,覺得該來京城拚一回了,當年狼狽逃離,本以為這些年能放下,可實際上又怎麽能夠放下?
我來京城之後,打聽到了葉乘風如今的身份,也聽說了不少關於他的傳聞,事實上,在太淵城時,我就或多或少能知道一些消息。
但真當跟他面對面了,
才知道這些都用不上。他超越了當年的我,成為了強大的方士,他明明也是孤身一人,卻像是擋在前邊的一座山。我敗了。”人要承認自己的失敗很難,周望潮的語氣有些蕭索,更有頹然,他所堅持的報仇,或者說是那份不甘心和痛心,都在失敗中沒落。
“我又逃了。”周望潮自嘲一笑,嘲諷到看不起自己,“他派人追殺我,我有兩三天沒吃東西了,許是過年的緣故,今晚追殺的人少了一些,我很餓,想吃點東西,沒想到能碰到你們。”
他喝幹了瓢裡的水,抹了把嘴,“可能,這就是緣分吧,楚幫主,你我有緣啊。”
楚雲清抱著胳膊,聽了這話,眼角不由跳了跳。
的確,他跟周望潮算是有緣的,且每一次都是對方吃癟。
“所以,今天在附近搜查的錦衣衛,其實是找你的?”楚雲清問道。
“前幾日還有刑部和六扇門的捕快,說起來,還有京城裡的一些地痞跟幫派中人。”周望潮點頭,譏諷一笑,“他倒是真瞧得上老夫,唯恐老夫不死啊。”
“我也跟葉乘風有過照面,不算愉快。”楚雲清想了想,說道:“但當時也沒能試探出他的深淺,他真有那麽強?”
周望潮看著他,老臉上滿是認真,“很強,比當年的老夫還強。”
“你身上寶貝不是挺多嗎?”楚雲清疑惑道。
“都是些老玩意兒了。”周望潮歎了口氣,“哪能跟現在的寶器相比,不頂事兒。”
說著,他從懷裡拿出一把扇子,準確的說,是一把破損的扇子,扇骨上有不少裂痕,扇面也有好幾個洞。
楚雲清當然認得,這就是當初經過自己的手的芭蕉扇,好像是擁有可以卸力的能力。
如今,就像是乞丐手裡的一把破蒲扇。
“如果老夫記得不錯,當初這芭蕉扇,可是接下過楚幫主一拳的。”周望潮說道。
楚雲清點點頭,對此當然沒什麽好否認的,彼時的自己還沒有小輔助加身,區區一拳罷了,有能耐讓它現在再接自己一拳試試?
不給它打碎了的,哼。
“這芭蕉扇,當初也算是宗門裡一件有名的寶器。”周望潮搖頭道:“可現在,只是一個照面,就被葉乘風的七星劍破去了。”
“七星劍?”楚雲清想了想,那日在仙人居,他並沒有看到葉乘風身上有佩劍。
“方士的劍跟江湖中常說的劍不一樣,那是一道封存的劍氣。”周望潮說道:“就在葉乘風那枚鹿形的黃玉玉佩裡。”
楚雲清恍然,是了,那枚玉佩自己還見過。
不過也因此,他心神一凜,雖然方才有些瞧不上能接下自己一拳的芭蕉扇,可要說一劍就能將其破去,那黃玉玉佩,或者說七星劍,恐怕還要更恐怖一些。
而如果今日沒有周望潮提醒的話,萬一日後跟葉乘風找回場子的時候,可能就大意了。
“老道,你跟我說說,那葉乘風還有什麽本事?”楚雲清從一旁抓了把瓜子,終於有了興趣。
周望潮先是一愣,繼而有些疑惑,甚至是有幾分激動。
“怎麽,難道楚兄弟是打算為老友出頭了?”他本是枯寂的眼神裡亮晶晶的,“若能幫老道收拾那孽徒,可真是太好了!”
楚雲清剛嗑了一個瓜子,就有些懵了。
怎麽著就老友了,我這還成你兄弟了?
“老道,你可別誤會。”艾小舟開口道:“你跟葉乘風之間的恩怨那是你倆的事兒,可別牽扯上咱們。”
“是老道孟浪了。”周望潮搖頭一笑,繼而就要掙扎著起來。
楚雲清伸出手,順手扶了他一把。
“哎,你當心讓他訛上。”艾小舟說了句。
周望潮這就不樂意了,“你這女娃娃怎麽說話的,老夫能訛我楚兄弟?”
話還說著呢,他突然‘哎呦’一聲,腿腳就軟了下,像是要歪倒。
楚雲清拎著他的胳膊,沒好氣道:“灶裡的火可還沒熄呢,你當心一頭栽進去。”
周望潮老臉一僵,訕笑道:“嗐,老道這不是想開個玩笑嘛。”
但驀地,楚雲清眼神一凝。
周望潮見後,乾乾道:“楚兄弟,你這不會當真了吧,我...”
“有人來了。”楚雲清抬手打斷。
艾小舟眼神一動,起身,同樣警惕起來。
四下都是老街坊,都知道她家道中落,如今家裡就她自己一人,還是在錦衣衛當差,所以逢年過節的,也就沒誰過來走動。
這除夕夜的晚上,別人家都是熱鬧的很,肯定也沒人會來她家附近。
附近的賊偷也知道這家人是錦衣衛,當然不敢來,所以能來的,就只有像周望潮這樣的愣頭青或過路客。
艾小舟看了楚雲清一眼,她並沒有感知到什麽,但她知道這家夥不是常人,一身本事可厲害的緊。
楚雲清看向院門方向。
周望潮也有些緊張,畢竟葉乘風現在手段通天,甭管是江湖還是官府,都吃得開,而以他如今的身份自然最是怕查。
他剛要開口,院門便被人拍響了。
不是敲門,而是拍門,除夕夜,錦衣衛家門前,不懂規矩且敢如此無禮的,必有依仗。
艾小舟眼底一怒,“我去開門。”
還在門前,說明來人不是綠林道上,那就只有官道和江湖道了,她覺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楚雲清點點頭,“我與你一起。”
說著,他回頭,說道:“道士,你得藏一下了。”
周望潮咬牙道:“若真是來搜老夫的,老夫定然不能連累二位。”
“別意氣用事。”楚雲清笑了笑,並不在意。
他隨艾小舟朝院門走去。
外面還在拍門,也沒人說話。
楚雲清傳音道:“人不少,該是官府來搜查的。”
艾小舟點頭,自是相信他的感知。
門開了,還不等對方開口,也未看清是誰,艾小舟劈頭就罵,“大過年的不在自己家裡,來拍別人門板,莫非是小孤兒來找親娘不成?”
門外街上,黑壓壓一眾錦衣衛,至於鄰裡街坊,早就閉門了。
“艾百戶還真是不饒人啊,上來就罵。”打頭走出一中年男子來。
這些錦衣衛被艾小舟罵了一句,當然不忿,可她畢竟是百戶,錦衣衛最忌以下犯上,當然無人敢開口。
但他們是跟著自家大人出來的,這種時候,當然要有人給他們出頭。
出來這人五短身材,頭卻有些方,相貌能用醜來形容,但他卻穿了一身蟒服,在火把下,上面那道藍紋的大蟒栩栩如生,就像隨時能從中撲躍出來一般。
楚雲清記得艾小舟也有一件蟒服,那是百戶的白蟒,而眼前這人所穿的還紋繡藍彩雲,更為華美一些,這是千戶蟒服。
也即是,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人,竟還是錦衣衛衙門裡一千戶。
艾小舟站在門內,定眼一瞧就認出了對方,當下一抱拳,喊了聲‘丁大人’。
她的語氣並沒有多恭敬,就是下屬見上官的那種客套見禮。
眼前這人名喚丁常勝,錦衣衛指揮使司衙門裡的千戶,並不是她的頂頭上司。
當然,艾小舟跟此人先前並無交集,只知道有這麽一號人。而她也不會單純因一個人的相貌就惡了對方,只是今晚上對方這般無禮拍門,才讓她反感不喜。
“丁大人今夜帶人前來,所為何事?”艾小舟問道。
“衙門裡在搜查要犯,艾百戶聽說了吧?”丁常勝問道。
就如艾小舟只知道衙門有他這麽一個千戶一樣,丁常勝跟艾小舟也無交集,也是知道錦衣衛裡為數不多的女錦衣衛裡,有這麽一個相貌出眾的百戶。
男人嘛,哪有不好色的,丁常勝是有過覬覦之心的,他本就是個五短身材,要說心裡頭不自卑那也不可能,所以就覺得,體態嬌小的艾小舟,簡直就是自己的絕配啊。
但他後來調查過對方之後,就打消了心思。
無他,丁常勝知道了艾小舟是世代錦衣衛出身,那懂得手段可就多了,而且更聽說這人狠辣無情,是個要命的角色。
丁常勝這千戶是買來的,自家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所以自是不敢輕易招惹艾小舟這等狠人。
只不過心思是沒了,可沒想到今晚就搜到對方家裡來了。
先前,他們的人瞧見那通緝的道人來了這片,附近的幾家都搜過了,就差這一戶了,碰巧就還是艾小舟家裡。
丁常勝覺得,這還真是上天給自己機會。
但他沒想到,這艾小舟年紀不大,倒真有潑婦的潛質,就因為自己拍了門,一出來看也不看就破口大罵,且對自己還不假辭色。
丁某人覺得很沒面子,所以他得找回這個面子來。
……
艾小舟不知道他想什麽,此時聞言,點頭道:“聽說了,但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那要犯往這邊來了。”丁常勝說道:“附近的幾戶都搜過了,就差你家了。”
“所以,丁大人是想搜我?”艾小舟眉頭一皺,“你可別忘了,衙門裡的規矩。”
錦衣衛的家當然不是說搜就能搜的,百戶以上的府邸,若沒有都指揮使司衙門裡的命令,等閑人只能圍,不能進去搜。
這是對天子親軍保留的顏面,就如錦衣衛去抄家,那不也得有宮裡的旨意才行?
丁常勝一聽,就有些不樂意了,“本官只是搜查犯人,並不是要搜家,艾百戶何必說什麽規矩?”
“你搜犯人,難不成只在院子裡逛一圈?”艾小舟問道。
丁常勝臉色一冷,“所以,你這是不想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