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的什麽神?
還用說嘛,這是把聽鸝館和仿膳的廚師都當瘟神了。
就聽寧衛民和張士慧這一問一答,那叫一個脆生。
得,這下可是輪到聽鸝館和仿膳飯莊的人面面相覷,兩眼發楞了。
他們這才意識到,居然忽略了很重要一點。
那就是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那些能管他們的人,本身就是賓客。
寧衛民要真是下定決心要趕他們走,其實是可以把這事兒辦成的。
所以,就在眼瞅著張士慧轉身要走時候,聽鸝館的老程不禁面色一緊。
他後悔了。
為了不願見到的不利後果,忍不住開口喊停。
“等等,別走,別走。小寧經理,你這就沒意思了吧?有什麽事兒不能好好談啊,你非得直接掀桌子?廚房裡磕磕碰碰不很正常嗎?難道我們都不能提提意見了嗎?我們也沒說就不乾活了呀。你千萬別誤會。剛才大春說你今天這席開不了,可不是威脅你,他是怕因為矛盾擴大,耽誤了你的正事兒……”
江大春也不傻,趕緊順杆兒爬。
“就是,我們只不過是把道理講一講,是非曲直論個清楚而已。或許我脾氣急了點,我和我師弟說話也確實不受聽。可乾廚行的,本來就是糙人,脾氣直。有什麽不滿意的,都喜歡當面鑼對面鼓的說清楚。大經理,你就不能理解理解?你這氣量,未免小了點……”
後面更有人在喊。
“論起來,我們已經給你幹了倆月了,沒功勞還有苦勞呢。幾句話說不對付,你就要趕我們走?你這叫卸磨殺驢……”
無理攪三分!
毫無疑問,這幫人是既想挽回局面,又要佔據情理高位,不可謂不算計得精明。
可天底下哪兒有這麽多當婊子又立牌坊的便宜事兒啊?
也不看看這是跟誰比巧舌如簧,只能說他們是癡心妄想。
要知道,就寧衛民的這張嘴,那可是天材地寶啊!
別看平時別看抹了蜜一樣,很能討人的歡喜,反過來殺傷力也不小。
他要是損起人,哪怕一個髒字兒不帶,都能把人說得恨不得一頭撞死啊。
這不,他冷笑一聲,火力全開了。
“我卸磨殺驢?我氣量小?你們倒真能矯情,這是又要把自己裝扮成無辜者賣慘了是不是?那好,既然你們自稱要當面鑼對面鼓的說清楚,那咱們就掰扯掰扯。”
“千萬別拿功勞苦勞說事。在報酬上,我對得起你們。雖然我無權變動各位的工資,可兩個月以來,我也沒少以各種名義,給大夥發補貼。你們在我這兒乾,收入至少是你們過去兩倍!”
“我為什麽要如此啊?不是我缺心眼,非把鈔票往各位兜裡塞。而是因為我敬重各位的手藝,希望大家能各展所長,把真本事拿出來,把‘壇宮’的招牌給打響。我想的是,只要飯莊好了,咱們大夥自然能得到更多。今後的待遇只會比現在更高。”
“可是我錯了。我原以為你們這些派到我這兒的人,在原單位都有點不得志。只要我拿出誠意來厚待你們,你們就能跟我齊心,願意一起乾出個樣給別人好好看看。可結果呢,我對你們越厚道,你們就越不拿我當回事。事實證明是我是自作多情啊。”
“就衝你們非要在今天拆我的台,巴不得這飯莊垮掉似的。我忽然明白了,敢情各位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活關公啊,哪怕上馬金,下馬銀,各位也只打算敷衍我,甚至看我的笑話。”
“你們不願意耽誤我的正事兒?說的好聽,是這麽回事嗎?今天的席已經讓你們毀了!你們看看這鍋渾雞湯,你們倒是給我把它變清啊!席上缺一道主菜,你們倒是給我補上啊!”
“我還告訴你們,沒錯,張師傅和龐師傅都是大食堂的廚師,或許在你們眼裡,這樣的工作有點不上檔次。可大食堂的好處就是人多,要想調個十幾口子過來救救場,不難。我佩服各位不為利益所動的操守,在此預祝各位前途遠大。至於我這裡,就不勞各位操心了……”
人生在世免不了遭遇尷尬。
但要說最為尷尬的場面,恐怕就是作繭自縛,讓自己進退維谷的時候了。
此時此刻,聽鸝館和仿膳的廚師們想要面子,反而沒了面子。
有一個算一個,統統被寧衛民句句誅心的話,臊得統統把頭低下了。
他們突然發現,合著他們認為能拿捏住寧衛民的憑借本就是個笑話。
人家根本不在乎。
但反過來,他們自己的頭腦卻似乎不夠清醒,完全沒有正確的認識自己的位置,也沒有考慮到自己會付出的代價。
人家確實沒說錯啊。
他們在單位要是能吃得開,這差事上頭還能派他們來嗎?
如果真要這麽走了,他們還哪兒找這麽好的待遇去?
說白了,這份工作能苦差變美差,完全是運氣,像寧衛民這樣大方的經理可遇而不可求。
可他們確實做的過分了,有點太不懂得珍惜了。
怎麽論,在這件事上他們也不佔理嘛。
一會兒市服務局的領導下來,他們又怎麽交待啊?回去也沒好果子吃啊。
得,這不褶子了嗎?
無論是聽鸝館的,還是仿膳飯莊這些人。
現在是怎麽琢磨,怎麽覺得自己傻透了,幹了件大蠢事。
那心裡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悔得腸子都青了。
但後悔也沒用了,已經沒機會再挽回余地了。
因為寧衛民是外軟內剛,有決斷力的人。
事兒既然走到這一步了,他就絕不會再有什麽猶豫。
這不,翻過臉來又讓張士慧上樓請人。
那可想而知,這幫剛才扯旗造反的廚師,此時臉色會有多麽的精彩,心裡又是多麽的難受。
那真是五顏六色,此消彼長!哇涼哇涼的啊!
說真的,這個時候,他們是真想求饒,可也真張不開嘴啊!
而這時看熱鬧的廚師們和龐師傅的人,無不看出這些挑釁者氣勢頹廢,騎虎難下了。
就只等著看這些破壞分子是怎樣的慘淡收場了。
小石是尤其神清氣爽,看著桑眉搭眼的小查,為自己被破壞的一鍋湯,感到頗為解恨。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張大杓”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出聲阻止張士慧直戳戳往樓上去,要阻止事態的進一步發展。
“行了,犯不上鬧到這個地步!小張,你先回來……”
張士慧是應聲止住了腳,可也有點不明白了。
“老爺子,您替他們說話?”
“我是為了大家都好!”
“張大杓”不再理他,隻跟寧衛民說。
“現在你的當務之急,是趕緊開席,不能再耽誤了。官席菜品多,耗費的時間本來就長,在耽誤得不償失。何況時間已經過去十分鍾了,現在就是給你叫來人頂替他們,你這炒菜也沒法上了。得直接上主菜了。開業第一天啊,你這個人丟得可沒必要。這事兒你讓我來處理怎麽樣……”
寧衛民對“張大杓”當然是百分百的信服,毫不猶豫點頭。“您說了算。”
如此,“張大杓”才又衝老程和江大春說,“你們呢,想拔份兒、想出頭,這我能理解。誰還沒年輕過啊?都有過不服氣的時候。這也叫志氣!”
“但你們得明白一條,手藝人永遠得憑手藝說話,你得憑真本事壓過別人去,在灶上掙面子才行!不能用這種辦法啊!”
“廚師的本分是什麽?你們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能這麽鬧席啊。總得先把正事辦好再說其他。我現在就問你們一句,你們認不認錯?現在不能上灶?”
這還有什麽可說的?
聽鸝館和仿膳的廚師當然明白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了。
那都跟抓了救命稻草似的滿應滿許啊。
“張大杓”這老家夥也不是“老家夥”了,在他們的嘴裡,都變成了“老師傅”、“老前輩”。
老程和江大春還一個勁點頭,直說“張大杓”教訓得是。
就這樣,現場氣氛再次奇妙的轉化了,居然開始朝著和睦的方向演變。
然而至此,這事兒距離真正的和睦還差了那麽一步。
因為有還有些關鍵問題沒解決呢。
比如說老於世故的老程,生怕過了這景兒就不是這麽回事了。
所以在上灶前,他還有個要求,希望寧衛民能當眾表示既往不咎,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
然而寧衛民不肯給他這個面子,表現得很強硬。
說為了維護店規,其他人可以不追究,但帶頭鬧事的小趙和小查不可能不做嚴懲。
他要罰小趙在後廚倒一個月垃圾。
小查則必須退回原單位,不打折扣。
於是這事兒又這麽僵住了。
老程和江大春,是不可能讓小趙和小查挨罰的。
他們要護不住自己人,今後也沒法見人了。
寧衛民也同樣沒法做退讓。
因為很顯然,一鍋價值數百元的清高湯都毀了,這是實質性的破壞。
如果這樣都能放過,他就沒法再管別人了。
要說這事兒,雙方矛盾是根本性衝突,照常理,已經沒有太多緩和的余地。
但好就好在“張大杓”是從中說合的人。
多虧這老爺子有一身真本事,才能把別人束手無策的事兒給胡擼圓滿了。
“行了,不就這點事兒嘛。都別針尖對麥芒的耷拉臉子了。我再說兩句,你們聽聽行不行?”
“首先,就這鍋湯啊,不就是扔進了點肉餡嘛,還不至於廢了。我有把握能提清複原。所以這後果可能沒那麽嚴重。這樣吧,人就不要退回原單位了。再給他個機會,罰輕點吧。”
“其次呢,已經耽誤上菜這麽長時間了,咱們就得想辦法挽救場面。我不是說了嘛,廚行得憑本事說話。那咱們就打個賭好了。”
“我來拿鯉魚做菜開場,你們無論是聽鸝館,還是仿膳的人,茲要有一個人能照我的原樣做出來。這事兒就不了了之了,當沒發生過一樣。否則你們認賭服輸,該怎麽罰怎麽罰。怎麽樣?”
要說這個辦法可是真好!
既能挽救局面,避免紛爭,還能全了各方各面的顏面。
於是所有人都沒猶豫,無不點頭稱是,再無二話。
就這樣,隨著“張大杓”一聲“上灶”。
所有的廚師開始各歸各位,終於重新井然有序的忙碌起來。
不過也得說,表面上達成了統一,卻沒辦法掩飾各自心理活動的不同。
要知道,認識老爺子的人,寧衛民、張士慧、龐師傅和常靜師傅是百分百的信任,覺得“張大杓”說了就能做到。
可其他的人,卻幾乎人人都存疑,無不覺得“張大杓”的口氣大了點。
幾乎所有的廚師,甚至包括龐師傅手下的小石,都對“張大杓”能否恢復清湯存疑,因為這太難了。
不但得去雜質,還得去肉餡的雜味和油汙。
這是如同開水白菜一樣高檔菜啊,講究的就是湯口。
得清爽不膩,還得口有余香。
差一點,別人就能喝出來。怎麽可能恢復原樣呢?
至於聽鸝館的廚師們,因為都擅長做河鮮,則大多對“張大杓”聲稱用鯉魚做敬菜存疑。
像老程就心裡清楚,鯉魚可沒什麽可做的。
紅燒那叫家常便飯,不叫菜。
其他的也無非一道“糖醋鯉魚”還算端得上桌面。
再有就是‘一魚三吃’了,一面抓炒一面糟溜,頭尾做湯而已。老套的很。
他怎麽也想不出,還有什麽鯉魚做得菜,是他不會的,做不出的。
所以說實話,大多數人都認為“張大杓”這還是為了顧眼前,怕廚師們乾活不賣力。
才刻意關照了一下聽鸝館和仿膳的廚師們,最終結果,必然是寧衛民的實質妥協了。
可真等到“張大杓”換好了衣服, 耍上了活兒,這些人才都傻眼了。
因為他們就沒見過這麽神奇的的廚師,更沒見過這麽神奇的菜。
就這老爺子,一氣從後面弄來了十幾條的活鯉魚。
然後從取活魚,快刮鱗,開膛去髒,掛糊,然後墊著搌布捏住魚頭,挨個將魚身放入開水中汆,再用糖醋汁一澆而成,全部烹製時間也就二十分鍾。
那叫一個快。
關鍵是當這樣的大魚,明明肉都熟透了。
可出鍋之後的三分鍾之內,只要服務員能給客人端上桌,魚的嘴還在張合,渾身還在動彈。
這就是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完全超出了想象之外的“醬汁活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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