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樣?這兒還不錯吧?”
坐在外間床上等待中,康術德開始脫鞋,順便也詢問起寧衛民感受。
“瞧您這話說的,這還用說嗎?比去樓下洗大池子肯定一個天一個地呀。要不是您帶我來,我做夢也想不到,京城還有能這麽舒坦洗澡的地方。”
老爺子聽著樂了,嘴上卻故意逗徒弟。
“舒坦是舒坦,可票價也貴啊。五毛二一位,比大池子翻了一倍。而且還有時間限制,一張票隻管四十分鍾。要想洗痛快了,那就得舍得花錢。”
沒想到寧衛民還真不在乎。
“我說呢,難怪您買四張票。可我還是覺得這錢花得不冤。要不這澡錢我掏吧,誰讓我跟您開眼了呢……”
說著,他一屁股坐在外間床上,也開始換鞋。
很快,再次發出由衷的感慨。
“您瞅瞅,這兒就連‘呱嗒板兒’都不一樣,是真正的一雙。大池子裡可是一順兒的。這叫什麽?這就叫沒有花錢的不是。”
“哈哈哈……”
不但老爺子大笑,這話把服務員都逗樂了。
“這位是第一次來吧?那我真得說,您今兒洗澡,算是來對地兒了。不是我說大話,無論是誰,這一輩子總得在我們這樓上洗過一回,那才不虧,才算真正洗過澡。”
“為什麽啊?就因為咱們清華園的洗浴設備最好,也最全。像這屋裡的浴盆、龍頭,全是幾十年前從‘德國大鼻子’那兒進口的。您就可著滿京城找,也找不著像我們這兒這麽高級的澡堂子了。”
“京城飯店怎麽樣?聽說那兒倒是鎏金的龍頭。可那畢竟不是洗澡的地兒,論洗澡,一樣不如這兒。再說了,那兒住一宿多少錢?是不是?至於其他的大浴池就更別提了。跟我們比,都是小字輩兒。”
“所以價錢貴不貴的,就看怎麽說了。反正全市洗澡都一個價兒。要是經濟條件有限,大池子脫筐,怎麽都願意湊合的主兒。無論他去哪兒洗盆塘,都會覺得貴。可要是講究人呢,就願意多花錢洗個舒服澡的,那在我們這兒洗盆塘,就會覺得的物有所值。”
“像帶您來的這位老爺子,一看就是懂行的講究人。要不能一氣兒買四張票?”
說到這兒,服務員還真去跟問康術德。
“您過去是不是來過我們這兒吧?是不是老爺子?我印象裡,好像見過您幾次哎……”
真的假的吧,反正這主兒還挺能來事,挺愛聊,也善於捧人。
於是也把康術德的話頭引起來了。
“我過去是來過,可你不會見過我。因為那會兒,我還年輕哪。當年也是兩塊錢租這麽一個單間,不過那得是銀元。”
“我還記得,那會兒你們這樓上一上來有電話,還有電唱機。這洗澡的單間呢,隔的是刷過奶油色油漆的木板牆,不是現在這樣死個膛兒的磚牆。”
“說起那木板牆,可是你們這兒最討巧的地方。因為那都是活動的,可以推拉的。如果來的顧客數量較多,房間的隔牆也不會成為彼此交流的障礙。完全可以把這些木板牆推開去。”
“這樣一來,兩個、三個,甚至更多的單間兒便立刻變成一個大通間了,哪怕七八個客人要想談事兒,也能一個屋裡洗……”
康術德說到這裡,服務員已經由衷附和起來了。
“對對對,您這資格太老了,也說的太對了。過去真就是那樣式的,我來學徒時還那樣呢。
可後來我們這兒就改了。一是因為那樣的推拉門老壞,不好修理。二也是因為不提倡那樣的洗浴方式了,再沒人成撥成群的來這兒開‘洗澡會’了……” 他們說的挺隨便,就跟落家常似的。
可聽在寧衛民的耳朵了卻不一樣,卻是相當驚奇啊。
因為他是真沒想到過去的人,竟然會有這樣的商業智慧。
這推拉門隔斷的原理,那不就跟日後星級大酒店的多功能廳似的嗎?
是不是這創意原先就打這兒來的呢?
要是的話,那還真讓人不能不豎大拇指啊。
想想看,只要設置這樣的牆,同樣的地方就提高了使用率,根本不需設置固定數目的包房。
無論多少顧客來了,都能隨時根據情況進行調整。
願意幾個人洗就幾個人洗,願意怎麽聊就怎麽聊,還各有自己的浴盆。
無論從經營者的角度還是顧客的角度來說,都是既劃算,又方便,還衛生。
可這麽簡單的好辦法,怎麽日後就再沒人懂得用了呢?
看來這日後乾洗浴的人,也是老鼠下崽兒,一窩兒不如一窩兒啦。
…………
這年頭的人,辦事隻認兩樣。
一是認聊,二是認煙。
康術德和服務員聊的挺好。
寧衛民又給刷池子的師傅和服務員各上了根好煙——三毛四一包的香山。
用這個時候的時髦詞兒來說,那就是“套磁”成功。
那麽最直接的效果,就是人家登記使用時間,不但刻意往後延了十分鍾,
而且還白送他們一壺香片。
瞧瞧,這有多麽合適呢。
就這樣,聊著,抽著。
不知不覺,浴盆已被刷洗得雪白雪白的,開始放熱水。
於是繼刷池子的人出屋之後,那服務員也去給康術德和寧衛民泡茶了。
師徒倆則一起開始脫衣服,鎖櫃,各自拿著毛巾,進去泡澡。
水還真衝,很快放好。
寧衛民扶著康術德先進了浴盆, 隨後自己才躺了進去。
而這時候,就更顯出各泡各的好處了,因為可以自控水溫。
要知道,京城的傳統澡堂子講究溫熱三池,低溫的三十來度,最熱的池子溫度能過六十度。
康術德屬於澡癮超大,唯恐溫度低的“老泡兒”。
他只要泡澡,那就得下騰著熱氣兒最熱的池子。
直泡得大汗淋漓,渾身發紅,讓全身血脈暢通,骨骼松弛才行。
這種感受,於他就跟喝酒抽煙一樣,有癮頭,幾天不泡就渾身不對勁兒。
可寧衛民不行啊,他沒老爺子耐高溫的本事。
高溫池子於他來說太像一口要煮什麽的大鍋了。
哪怕隻下去一條腿,他都堅持不住半分鍾,就有要燙禿嚕了皮的感覺。
至於水溫低的池子,寧衛民也覺著太髒,既不敢,也不願意下去待著。
所以每每倆人去泡澡,都是老爺子一個人在池子裡泡著,寧衛民隻洗淋浴。
頂多洗完了,坐池子邊陪著老爺子聊會兒。
然後幫忙叫來搓澡的,他就去外面床上晾著等待去了。
所以師徒二人還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一起泡過澡。
但這次就不一樣了。
當師父的嫌水涼,就放熱水。
寧衛民嫌熱,可以自己加冷水。
在熱氣蒸騰之中,倆人都能適得其所,感受到一種飄飄欲仙的極端舒適。
於是好長一段時間,他們誰都不願意說話了。
各自閉目,都仿佛進入了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