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過幾日就是立夏,即使遼東也有了一絲燥熱,沈陽西南的奉集堡中人頭湧動,如此多的兵卒“擠在”此處,焦慮蔓延,即使沉穩如戚金也難免有一絲不安。
他是安徽定遠人,戚氏族子,少時便跟隨戚大帥征戰沙場,屢建戰功,由百戶歷升守備、遊擊、參將;萬歷初年,隨總兵劉綎征關西,先於諸將登高麗城,敘首功升副總兵,又轉江南任吳松總兵,從軍履歷不凡。
今年老將年過六旬,本因疾去職,回籍定遠;但神宗末年,又逢邊庭多事,薩爾滸大敗,於是再次自請出關,奔赴遼東。
此時的他奉遼東經略將令,鎮守離沈陽四十裡的重要軍堡奉集。
“戚將軍,沈陽被圍已有十日,我等難道便坐視?”一位身量高大,看著卻不似漢人模樣的五旬武將說道:“況且相較於建奴,我等可耗不起呐!”語氣中難掩焦躁。
“秦將軍,”壓下心頭的燥熱,白首戚金直視對方,緩聲說道:“經略之命,是要我等堅守為主,消耗建奴銳氣;況且我軍騎兵少,若要馳援沈陽,還需跨過渾河,要是建奴猝然發動......”
對於這位西南土司將領,戚金也很是尊重,目光誠懇的解釋道;但他也知道對方說的在理,建奴騎兵來去如風,補給本就方便,何況還能劫掠百姓,隨處都可“收集”軍糧,卻是比官軍能耗。
“唉,”身材高大的秦邦屏聞言皺眉,長歎了口氣,都是宿將,道理何嘗不懂,但是現在只能困在這堡中,不得動彈;遼東經略又被圍沈陽,音訊全無;實在是讓人心焦。
“秦將軍,時機一到,經略自會派人突圍,讓我等裡應外合的,”戚金見狀不由安慰道:“須知我麾下浙兵和將軍旗下白杆兵,可都是不怕死的漢子!”
秦邦屏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隨即又微微苦笑,戚將軍呐,可我們二人麾下的兵加起來,也不過七千之數,堡中余下的兩萬,守城尚可,要真是去馳援野戰,怕也幫不上忙,反倒有一潰千裡之憂。
離奉集堡三十余裡的後金大營中,篝火處處,各個牛錄已經開始造飯進食,看他們的模樣,絲毫不擔心糧食的儲備,都大口吃嚼著。
汗帳中,努爾哈赤和帶兵的幾位貝勒,也在吃著剛剛烤熟的羊羔,散發著肉香。
感覺自己吃的差不多了,莽古爾泰打了個飽嗝,大聲道:“父汗,已經圍了十日了,熊蠻子變成了縮頭龜,南面遼陽、奉集堡也不見動靜,不如咱們去把沈陽直接拿下?明狗的溝坑已經沒用,那鳥銃也是不行,箭矢、火炮應該也不多了!”
“是你旗裡的巴圖魯沒有肉吃了?”努爾哈赤粗糲的聲音在營帳中響起。
“那倒是沒有.....”難測父汗心意,莽古爾泰不由放低了聲音。
糧食、肉食確實不缺,薩爾滸之站後,薩爾滸、開元、鐵嶺三處重鎮,存糧、兵器無數,全歸於大金;而且在遼東,如此的多的漢民可以“打草谷”劫掠,無論百姓如何,女真勇士是肯定不會缺糧的。
“那你急個什麽!”略微抬高了聲音,莽古爾泰聞聲一愣,高大的身軀竟是馬上跪倒,畏懼地看著大汗,卻是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
努爾哈赤也沒有繼續責問,不去理會莽撞的五子,卻是將手中的肉放下,肅聲問道:“爾等還有什麽想法?”他對現在的狀況很滿意,難受的是明軍,不是大金。
至於有“文官”說是如今大戰,
要耽誤春耕什麽的,他毫不在意,女真男兒豈是埋頭種地的?那是漢奴乾的事! 何況再等等罷,再等等就有“明軍”過來,送兵器、糧餉、衣襖.......還有人頭了!他的長眼,眯得更細了。
“父汗,”黃台吉胖大的身子緩緩起來,抱拳道:“不如明早分一路騎兵,繞邊牆,去那廣寧......”
莽古爾泰聞言倒是不抖了,就想出言譏諷,那廣寧遼西重鎮,豈是分一路兵能夠拿下的;而若是大舉行軍,豈不是讓己方陷於前後夾擊之中,況且三百裡路,又要越過邊牆,又要過蒙古,豈不是白白耗費族中勇士性命!?
他就待張嘴,卻見大汗若有所思,連一向不喜老八的阿敏也凝眉沉思,隨即又止住了;只聽黃台吉接著說道:“廣寧的明軍軍門們,本就與那熊廷弼不是一條心......”
這是明金雙方都知道的事實,熊蠻子不也說“遼人不可信”嘛,說的就是那些將門,而此時遼鎮的騎兵大部分集中在廣寧、錦州,作為前線重鎮的遼陽、奉集堡卻騎兵缺缺,不就是將門的“功勞”嘛。
努爾哈赤微微點頭, 卻是仍在思考。
沈陽、廣寧之間,三百余裡的遼澤,汛期泥沼遍地,蟲瘴滋生,荒蕪人煙,更不用說大軍開拔了,這也是為什麽,明國的邊牆會有一個倒楔形的口子;但現在還有一個月方才到汛期,騎兵來回隻旬日便可.
而在奪下開元、鐵嶺後,大金又將明軍圍於沈陽,明國的邊牆已經完全不是不是障礙;現今蒙古喀爾喀部,被自己屢次攻伐,已經北遷百十裡了......
“老八提的好,”半晌,粗糲的聲音再次在帳內響起,其中竟有了一絲讚賞,讓其余的幾位貝勒嫉恨不已:“那些個軍門和遼陽、沈陽的營頭不是一路,只要有一路騎兵略微襲擾,他們就不會再運送糧草或是出兵救援了......”
這個老八,心機確實不少,他又接著說道:“而讓明軍看到我大金的勇士襲擾廣寧,這個沈陽城,怕就更不好守了罷。”
守城時若是軍心動搖,那就更加沒法守了;遼陽、奉集堡的援兵不敢來,後路廣寧被人襲擾;沒有援兵,沒有新的軍糧物資運到,糧餉日少,後路有險......沈陽便將是死城一座!
努爾哈赤的臉上露出狠厲的獰笑,到時就是你熊廷弼滅亡之日,只是不知道是突圍而出時,死在我大金重騎的刀下;還是死在希望“求生”的自己人手中呢。
“大汗英明!”“百戰百勝!”
高呼聲後,營帳中又響起一片桀桀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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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建奴圍沈陽。
——《明史·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