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除夕,無論朝野文武或是民間百姓,幾乎都是無人做事了,悠悠然盼著明日的正旦到來,街坊上還不時有那爆竹聲響,宮內宮外也張燈結彩。
乾清宮南書房,朱由校也是在午間稍稍小憩之後,方才慢悠悠地翻看起奏章來;與平日不同,今日通政司遞進來的奏本,大多都是朝臣敬上的賀表,駢四儷六,“文采”斐然,卻是言之無物。
同在南書房中的,還有兩位紅袍官員,卻不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而是東廠提督和錦衣衛指揮使。
王體乾和駱思恭兩人神情都是微微疲憊,但東廠提督的眼中有一絲莫名的亢奮,而錦衣衛指揮使眼中,卻隱隱透出擔憂來。
輕輕將手中的奏本往禦案上一放,朱由校微微抬頭,似隨意地問道:“差事辦得如何?”
聽到皇帝問話,王體乾神情一緊,趕忙拱手恭聲道:“陛下請放心,各地的東廠、錦衣衛已經聯絡好;北鎮撫司的緹騎,前些天業已上路,年後必然能布置妥當的。”為了差事,他這些天可是日日盯著錦衣衛。
他知曉皇帝的意思,各地的藩王不法事自然是不少,但是總得報到官府,還得有些證據才行;況且那王府庫中的金銀財貨,也得事先看著,免得有人渾水摸魚,或是收歸朝廷府庫之中,那可是宗室的銀子。
似乎怕皇帝不放心,東廠提督又補充道:“民怨極大的事跡,已經收集好證據,均有苦主要上告;各處府庫,業已遣人看著了......”不知是不是太過操勞,他的眼神中竟有了一絲血色。
“這次若是差事辦得好,內庫會撥一筆銀子,東廠也是要好好整飭一番了。”點了點頭,朱由校溫聲道。
“謝陛下!”王體乾趕忙行禮謝恩,東廠不在朝堂體例中,遇到差事了,人手基本都靠選調錦衣衛緹騎,此番有了銀子,不僅調人更為便利,也能招攬些自家的屬下,他實在喜不自勝。
輕輕擺了擺手,朱由校繼續道:“年後,小王公公要去河南開封一趟,去聊聊罷。”
“是,陛下。”王體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周王那邊倒是名聲較好,想法也是與眾不同,是可以好好聊一聊。
唔了一聲,朱由校輕輕點頭,擺了擺手,輕聲吩咐道:“無他事,便退下罷。”
“是,陛下!”兩人趕忙應承下來,見皇帝似不願對於其中細節過問太深,行禮告退而出。
......
待兩人出門之後,朱由校緩了緩,又繼續翻看著奏本來,及至翻到太常寺丞的奏章,不由微微失神,暗道終於來了.......
奏本中字字如刀,句句誅心:
國朝宗室日多,府庫不堪重負,議行推恩之策......
宗藩多有不法,應嚴加管束......
窮苦宗室良多,應準其行士農工商等四民之業.....
洛陽福王多行不法,有童生周氏之女受害.....
呵,朱由校神色慢慢複雜起來,這楊漣還真是絲毫不顧及天家顏面呐,原本以為只是參劾福王,沒想到竟是要行宗藩革新之事。
漢武帝時,以晁錯進言,行推恩之策,以吳王劉濞為首的七國諸侯以“請誅晁錯,以清君側”為名,舉兵反叛......最後景帝腰斬晁錯於長安東市.....
拿著手中的奏本,天子沉思半晌未動。
已經入夜,慈寧宮中的氣氛,卻比往日又緊張了幾分,
宮人內侍們戰戰兢兢,盡量放輕手腳,遠離正殿和寢居,全無一絲要過節的歡喜。 自新天子即位之後,皇貴妃的脾氣就不太好,最開始幾日杖斃了好些個宮人內侍泄氣,旬日後方才見好了一點;但依舊是一天陰沉個臉,慈寧宮中氣氛,比之其他宮內,都是冷肅不少,除了“方正守禮”的皇弟,幾乎沒有人敢來請安了。
今夜,宮人們不知為何,鄭皇貴妃卻是又發怒了,正殿中傳出尖聲怒喝。
“彈劾常洵的奏章,朱由校沒有批紅駁回去?!”她急聲喝問道,胸口起伏。
“是,娘娘,”大太監崔文昇小心翼翼地回道,他已經不在司禮監行走辦差了,朝廷上下似乎將他忘卻了,一時也還沒有新的處置,雖是日日提心吊膽,成天也無法排解。
他抬頭看了眼皇貴妃,溫聲安慰道:“娘娘或許可以放寬心,許是臨近正旦,皇帝無心政事;指不定休沐後,就會下旨申斥那楊漣了.......”
大明天子“護短”的規矩,也是多少年的了;這又不是謀反,虐殺個把人,與歷代的藩王相比,實在算不得什麽特別出格之事, 崔文昇對貴妃的擔心稍稍有些不以為然。
“你懂什麽?!”鄭氏卻是厲聲失聲道:“朱由校哪有半點,像個朱家人?你可是忘了,他是怎麽對那李選侍的?!”
崔文昇聞言一呆,心中也是一緊,這“李選侍事”可是這慈寧宮中的禁忌,私下議論的內侍已經被杖斃幾人了,而且這事和這慈寧宮可不無瓜葛,好在選侍已經瘋了,還被安置在那無人走動的冷宮之中.......
他尚未反應過來,又聽貴妃尖聲吩咐道:“給常洵的文書趕緊送去!讓他自己把首尾收拾乾淨!”
“是,娘娘!”嚇了一跳的崔文昇,方才醒過神來,壓下心中不安,趕緊領命而去。
......
“那是頭狼崽啊......”鄭氏的眼中漸漸失神,口中不由喃喃道,這個月才滿十六罷,就敢持劍殺人,囚禁先皇后妃。
她久在宮中,又是官宦人家出身,自是知道,除了開國的太祖、靖難的成祖外,歷代哪還有一個天子,心狠至此?那崽子以前懦弱貪玩的樣子,難道是裝瘋賣傻?心機竟是如此深沉?
一念至此,鄭氏的心揪得更緊了......但這可是常洵呐,自己身上的肉啊......
良久,她終於緩緩回神,眼神慢慢尖銳起來,好似一匹護幼崽的母狼;蒼白的臉色,也在忽明忽暗的宮燈下,顯得陰森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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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昌元年十二月,漣上書劾福王不法,言宗室事,上留中未發。
——《明史·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