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這群已經有了初級組織的工人們,比余連想象中的還有覺悟。沒有等到他開始交代任務,巴巴魯就開始和大家商議起來了。
他首先是極快的效率給在場的這些幹部安排了任務,讓他們分別負責一個片區,去發動勞動力。同時,還迅速編組了工程隊,采礦隊,保衛隊,後勤隊,以及技術團隊的負責人及主要的幹部。
余連樂見其成地看著對方有條不紊地製訂著計劃。身為教員的門徒,要是這個時候再跳出來攬權刷存在感,就實在是太low了。更何況,這裡是巴巴魯的主場,工人們信任這個十裡八鄉最俊的魯米納後生,而不是自己這個地球空降過來的長官。
最有效率的做法,就是讓地頭蛇巴巴魯來指揮調配,自己最多再查漏補缺。
布斯克是技術隊的隊長,這並不意外。余連已經知道,這個強壯的黑人青年是巴巴魯最信任的左右手,而且還真的有共同體頒布的初級工程師資格證。據說,他在空閑時間都在學習,準備去考國際工程師證的。
“我過一會就給您整理一下現有的所有化學原料。還有所有的設備清單,以及運行狀態!”
“還有酸洗車間的詳細情況!”余連補充了一句。
“好的,我盡快。”
“需要多長時間?”余連問。
“……一個小時!”他沒有絲毫猶豫,鄭重回答。
余連深深看了對方一眼,沒再說話,只是微微頷首。
真特麽靠得住!
巴巴魯的師傅,一位叫貝凱的老魯米納工人負責後勤工作——不過這位老人家今天正好不在,據說是跨國山路到北方運糧去了,後天就會返回。巴巴魯的師兄夏夏克則依然要負責安保工作。同時,巴巴魯還希望他能再多組織一些狩獵隊伍,擴大狩獵范圍。
對方的表情似乎有些為難,但卻沒有直接反對,而是以一種上戰場去堵搶眼般的悲壯感默然點頭。
“放心吧!拚了這條老命,我也一定要可以保證第一線技術組有肉吃!”他道。
待會抽時間得和這位老兄交流一下,真的不用搞得那麽悲壯的!余連想。
然而,讓他最驚訝的,卻是那個一直讓自己有點在意的地球年輕人,就是那個氣質更像個小知識分子,中小學教師,而並非工人的那位。
他兼了兩個職,分別在技術組和後勤組都當了副手。
所謂能者才能多勞,這家夥難道能到了這個地步?
余連現在總算是知道對方的名字了,名叫賽爾迪·斯托克,非常正常的地球人名字,但依然是個讓余連覺得依稀有點耳熟的名字。
另外,這個儒雅的年輕人今年二十六歲,是正在帝國的夏伊爾紀念大學讀書的研究生。
哦,學霸啊!余連有點小震驚。
能夠去帝國留學,可是比去聯盟困難多了。另外,這所大學是為了紀念晨曦皇朝的賢相,在烈火中複生而登上帝位的伊雯雅大帝的……額,親密戰友,夏伊爾公爵而建立的。到現在也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乃是帝國頂尖的名牌大學之一。
雖然這也算是帝國最開放的學府之一,但外國人依然很難進入就讀,而且如果拿不到獎學金,學費可不是普通家庭承擔得起的。
可是,這位叫斯托克的年輕人應該不是什麽權貴家庭出生,雖然他並不可能專門介紹自己的家庭背景,但余連就是有這種感覺。
總而言之,這就是一個年輕精英。
不過話說回來,帝國名校的高材生,跑到這裡作甚?不會也是紅楓廠的孩子吧?
“……呵,我也希望。可是在下的家鄉是在新盛京啊。”
那是遠岸星區的首府。離魯納星系需要四次躍遷,普通客船大概要花上一個半星期的航程。算一算,倒是離戴娜他們家鄉的新田納西更近一些。
“不過,我在學生時代就聽說過紅楓廠的故事了,一直想要知道是怎麽回事,便決定把紅楓廠作為畢業論文的課題了。”
“哦,您學的工業冶金鑄造方面?”
“……其實是宏觀宇宙經濟學。”他一本正經地道。
這玩意真的有用嗎?余連很想這麽下意識說一句,但還是忍住了。
“不過,我高中讀的是技校,雖然是紡織業輕工方面的,但還是會擺弄機器的。所以才能稍微幫上一點忙。”斯托克趕緊補充道。
“斯托克先生可是幫了大忙的呢。他本來就已經這麽辛苦了,還經常抽出時間來幫我們一起維護機器的。要是沒有他們,我們的機修班早就成個空殼子啦!”布斯卡生怕余連懷疑,也趕緊在一旁幫腔。
余連能感覺到,這些年輕的工人領袖們其實都不太會撒謊,就算是帶一點感情色彩,帶一點誇張的描述
哦,技校考上大學,還能拿到帝國名校的獎學金,這個故事一聽就勵志得讓人震撼。
總而言之,高材生斯托克先生剛來的時候,確實打的是收集畢業論文素材的打算,最多準備呆上兩三個月就走的。
結果,在一次去旁邊鄉鎮的考察活動中,先是遭到了魯米納叛軍的襲擊,和向導與部隊失散,然後又遇到了恐鳥群,失去了所有的給養補給,也失去了和通訊裝置。就在他躲到了山裡等死的時候,被名為卡特卡瑪的魯米納資深獵手所救。
這位老獵手也是紅楓長的老工人,現在是狩獵隊兼探索隊的一員。
在山裡,老獵手卡特卡瑪帶著大學生斯托克在原野之外的廣袤樹林中,來了一次充滿了刺激和生活考驗的叢林大冒險。
如果沒有這個經驗豐富的魯米納老人,研究生先生在林子裡怕已經死上二十次都不止了。
回到楓城之後,卡特卡馬老人帶著斯托克到家中做客。他又知道,附近的學校要關閉了。因為紅楓廠已經拿不出足夠的錢來對學校進行補貼了。
是的,原本城裡還是有幾所中小學和一所技術學院了,雖然算是公立學校,但因為學生基本上都是紅楓廠的職工子弟,幾乎已經有點工廠子弟學校的味道了。
我們都知道,楓城是為了紅楓廠才存在的,就連市政府都只是個吉祥物一樣的草台班子。公立學院的日常維護,老師們的工資,實際上都是直接走的紅楓廠的帳。
可現在,這座城市已經有好多年時間沒有市長了,各種草台班子一樣的市政府機構也都撤了。現在,全城也隻留下了三五個吉祥物一樣的辦事員,以此宣布這裡依然還是共同體的領土。
再加上紅楓廠自己也是朝不保夕,學校自然也維持不下去了。
孩子們怎麽能不讀書呢?斯托克想。
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報道一下卡特卡馬老人的救命之恩的,於是便在附近的校舍找了一間空下來的教室,給老獵人的幾個孫子,以及社區的孩子們上課。
數學、語文、基礎自然科學,什麽都教。一天要排上五六節課,忙得不可開交。
他上了一個月時間的課,就覺得自己已經快累掉半條命了。可慕名而來從各街區趕來的孩子越來越多,很快就從之前的三十來個變成上千人,年紀階段橫跨五歲到十五歲。
斯托克乾脆到快沒有關閉的學校一家一家地去勸,希望能盡量留下一些老師來。大部分依然離開了,畢竟人家也是要吃飯的,不能道德綁架。可是,一腔熱血的理想主義者也總是有的。
他又多花了一個月時間,好呆留下了七八位老師,再加上一些稍微讀過點書的技工加入了進來,總算是有了一個老師隊伍。於是乎,一個子弟學校的架子,總算是勉強搭了起來。
全廠人已經研究決定,校長當然不做第二人想,斯托克先生就這麽成了校長。
這樣的學校,其實教育質量是可想而知的。可是,有總比沒有好吧?工人們可沒指望孩子們有能力考上名校——考得上他們也沒錢送孩子去讀。可是,他們卻知道,只有讀了書才能明理,就算是以後接父輩的班來開機器,也至少得識字才行啊!
他總算是輕松了一點點,當然,卻也只是一點點。
斯托克雖然讀的是過於寬泛的經濟學,但起碼的經濟頭腦也還是有的,便組織閑散的勞動力開始做起了三產。實際上,到現在為止,楓城郊區的一個小被服廠,就是他帶著一群阿姨們搞起來的。
掙錢肯定掙不了錢的,畢竟現在整個楓城都成配給製了,貨幣在這裡居然已經失去效用了。
但有用自然也是相當有用的。小被服廠縫出來的衣物被子床單,雖然不怎麽美觀,卻也結實耐用,至少不至於掙得一家老小只有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了。
此外,所謂的能者多勞。青少年時代一邊讀書考大學一邊學修理紡紗機的斯托克先生,居然還真的有一手不錯的修理手藝,便又組織了一個機修班。
或者說,是慢慢恢復。
紅楓廠原來是有一個規模很大的機修廠的,但在失去軍方和政府,以及聯盟那邊的技術支持之後,早就已經關閉了。
總而言之,經過了這樣的各種各樣的機緣巧合,斯托克終究是反而愛上了這裡,乾脆申請休學,留了下來。
“呵……我覺得,你這一段經歷,足可以拍一部電影了。”余連笑道。
“……呃,您在開玩笑!又不是帝王將相的權謀爭霸,又不是俠客淑女的恩怨情仇。都是普通人為了生存努力做的事,能有什麽意思。按現在那些電影導演的說法是什麽來著?對了,缺乏力量感!”
“不,這才是真正的力量感!大家確實許久的力量感。說實話,我是真的很想拍一部電影的。這說不定可以成為某個偉大事業的第一步呢。”
“呵呵,那我就期待著了。”斯托克依然不太相信,但還是用營業用笑容捧了個哏:“總之,這裡的大家確實對我有恩!我也確實非常喜歡這裡!所以,我也挺想和他們一起面對未來的。”
余連直視著對方充滿了熱忱的黑眼睛,忽然道:“…您已經在紅楓廠呆了大半年了吧?”
“……是的,已經八個月了。”
“帝國大學的假期,以及休學申請,應該是有時間限制的吧?”
和聯盟那種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只要來的時候記得交學費的大學不同,帝國的高等學費,在這方面的管理一直都是很嚴格的。
請假和休學都必須要有正當理由,而且最多只能有十八個月。如果到了規定的時間還不返校,校方是有資格取消學籍的。
當然了,這條規定,對一些需要服兵役的帝國公民和國民,或者有權有勢的帝國貴族來說,那也就是紙面規定而已。可對他這種沒什麽背景拿獎學金的留學生來說,便是隨時可以落下的斷頭台了。
斯托克將一絲無奈和掙扎迅速壓在了眼底,擠出了一絲笑:“……我,已經有覺悟了。”
余連笑了,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不用那麽悲壯,賽爾迪老弟,我既然來了,就是和大家一起解決問題來的。恢復紅楓廠的盛況是一個問題,讓你能趕上明年開學就又是一個問題了。紅楓廠的大家,也不希望你為他們耽誤學業吧?”
“可是……”
“所以說,等到我們打完這場……大會戰!你就可以安心上路了吧?”
斯托克總覺得這話聽起來又那裡不對,但“大會戰”這種說法也讓他覺得挺新鮮,感覺莫名得熱血了起來。
“那麽,這就開始工作吧。首先是技術組,布斯卡先生,你們的酸洗車間在哪裡?化學實驗室在哪裡?”
“這就開始了,不吃飯?”布斯卡一愣。
真正的勞動者都是雷厲風行的人,但雷厲風行到了余連這個份上,大家頓時都有點無所適從了。
“是啊!再怎麽說,遠來是客,也應該請您品嘗一下烤恐鳥翅和湖芹燉甲鱷的。放心,都是符合人類的口味!”巴巴魯也勸說道。
如果來得是以前的那種“傳統”的軍代表、政府特派員,亦或是聯盟方面趾高氣昂的技術員,巴巴魯大概還會背地裡罵上幾句“好白菜都被豬拱了”之類的。 可對余連,他卻是真心想要請他來品嘗一下魯米納的特色菜的。
雖然這些菜,平時就算是過新年他們都不見得舍得吃。
余連的口水在喉管滑動了一下。烤恐鳥翅和湖芹燉甲鱷,雖然不是什麽世人皆知的宮廷珍肴,但在老饕中的評價可是很高的。余連上輩子只在新盛景的商業街裡吃過一次,那美味至今會讓自己回味無窮。可是,當時和自己通行的,以美食家自居的某位前輩,卻非常不屑,表示都是一堆不正常的低配劣化品。
“應該還是食材的問題。這些魯米納恐鳥和甲鱷都是養殖貨,一聞起來就知道沒有活力啦!果然,正宗的還是應該到魯米納去吃啊!可惜……”他唏噓不已。
想不到,這輩子竟然還有這樣的機會!
可是……
“你們平時也能吃上這些嗎?”
大家帶著苦笑,悻悻搖頭。真要是天天都有這個夥食標準,城裡的大家都可以鄙視地球了。
“那就留給活最重的人吧。我和你們一起吃!啊不,請食堂的工友們,送到化學實驗室來吧。我們邊走邊吃!”
“愣著幹什麽?都動起來啊!”余連用力拍了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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