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朝鮮軍士在險要之地兩面夾擊十三個建州女真,竟然還能讓三個女真人潰圍而出,而且這三百軍士還是平山都護府所謂的精銳,佔了天時地利,又以眾敵寡,死傷卻如此慘重,綾陽君李倧深感在上國天使張原面前失了顏面,臉色鐵青,瞪視李貴,極是惱火——
張原為李貴緩頰道:“建州女真素來凶悍,跟隨納蘭巴克什來此的更是千中挑一的勇士,李都護所部浴血奮戰已然盡力,殿下莫要深責,好在納蘭巴克什生擒,建奴無一人走脫,大功告成——請李都護速速清理山道、設法救治傷者,嚴防走漏風聲,我們現在還要趕回接官廳。”
六名錦衣衛校尉押了那三個受傷的建州女真人過來,其中一人傷勢極重,甄紫丹向張原請示要不要救治?
張原微一搖頭,甄紫丹就命錦衣衛力士把那重傷的女真人拖遠,一刀結果了性命,丟在其他女真人死屍一起。
另兩個女真人一個傷在左臂、一個傷在右脅和右腿,錦衣衛已經給這二人簡單止血包扎,這二人已然精疲力竭,不再掙扎,只是怒目瞪著張原等人,那個傷了右脅和右腿的女真人年近五旬,身量中等,上唇兩撇黑須,下頜蓄著山羊胡,兩隻小眼睛眯縫著,盯著張原道:“你是南朝使臣張原?”此人大明官話說得頗為流暢。
張原方才已得到客光先提醒,知道這個半老的女真人就是納蘭巴克什,又名額爾德尼,巴克什意指師傅,額爾德尼意指珍寶,此人是奴爾哈赤麾下第一文臣,掌管建州的典章文書,前幾年還創製了滿文,但女真人一向使用蒙文和漢文,而且識字的女真人百無其一,這種新創製的滿文只有幾個人能辨識,除了滿足奴爾哈赤要有自己女真族文字的虛榮心之外,其實毫無作用——
張原現在沒空理睬這個納蘭巴克什,隻命人把納蘭巴克什和另一個女真人嚴加看押,光海君給奴爾哈赤的回書已搜到,要帶回大明作為光海君勾結奴爾哈赤的證據。
朝陽升起,已經是卯時三刻,今日上午安平君李祬將出城拜會張原,時間緊迫,張原和李倧要立即趕回接官廳,這一帶暫時封鎖,張原策馬經過北嶽山山道時,隨處可見斑斑血跡和斷折的兵刃,死屍和傷者已經清理搬開,尚余斷腿受傷的馬匹在嘶鳴——
張原方才為李貴以眾敵寡還傷亡慘重辯解,其實他心裡很清楚,朝鮮軍士的戰鬥力實在是弱,當年與倭人對戰時一擊即潰,二十多年過去了也沒長進,這北嶽山伏擊,三百精兵圍攻十三個女真人,若非地勢逼仄導致女真人的坐騎發揮不了作用、若非出使不能攜帶弓箭、長柄兵器和披戴盔甲,只怕這三百朝鮮軍士會戰死一大半,也阻擋不了納蘭巴克什突圍——
陽光從北嶽山東邊山口照進山谷,穆敬岩策馬跟在張原身邊,張原轉頭對穆敬岩道:“穆叔,見識到女真人的凶悍了吧,如果換了三百遼東明軍在此,形勢也好不到哪裡去,如今明軍的戰鬥力已不如萬歷三大征時。”
穆敬岩神色凝重,他在延綏邊衛待了三年,其他邊衛的戰力他不清楚,延綏衛的戰力他心裡有數,說道:“卑職現在才明白大人為何一直視建州為大敵。”
甄紫丹也說:“難怪張大人一路來對遼東邊備極為關切,奴酋建國稱汗,果然有些底氣。”
……
張原一行回到接官廳時遇到禮曹參判禹煙派人送食物來,見張原和綾陽君風塵仆仆從外面騎馬歸來,禹煙不禁面露詫異之色,
張原笑道:“久靜思動,晨起由綾陽君殿下陪同到西郊跑了一圈。”禹煙不疑有他,對張原道:“稟天使,安平君殿下將於辰時三刻由興仁門出城,接官廳這邊是不是也準備一下相關禮儀?”禹煙的意思是安平君李祬是未來的朝鮮國王,天朝使團理應尊重,不能大剌剌等著安平君來見。
張原道:“我即沐浴更衣,屆時親至城外與安平君殿下相見。”
禹煙聞言甚喜,趕忙回成均館稟知柳東溟和鄭仁弘,鄭仁弘譏笑道:“我聞大明有俗語雲‘有錢能使鬼推磨’,信然。”
柳東溟趕回城中布置禁衛親軍保護安平君出城,其余香亭、龍亭、儀仗、鼓樂昨夜就已安排好,都是可靠之人,絕不允許再出現黃海道那樣的意外。
接官廳中的張原沐浴後換上蟒袍、系上玉帶,阮大铖過來見到張原蟒袍玉帶的鄭重模樣,奇道:“賢弟,這是皇帝賜你主持冊封朝鮮世子大典的禮服,為何今日就穿戴上了?”
張原道:“今日第一次見安平君,莊重一些為好——集之兄,我有一事要告知你,昨夜平山節度使李貴手下軍士巡邏時抓獲了幾個建州女真人,竟是奴爾哈赤的信使,奉命來見光海君的,光海君賞賜了禮物並有給奴爾哈赤的回書。”說著,把從納蘭巴克什那裡搜到的那封回書遞給阮大铖看,這回書有朝鮮承政院的印鑒。
“竟然有這等事!”阮大铖大為震驚,匆匆看罷書信,恨恨道:“光海君陽奉陰違,竟與奴酋書信往來,看來我們只有奉詔歸國了——賢弟卻為何還要禮服冠帶去見那安平君?”
張原道:“當面揭露其忘恩負義之行,方不墮我大國威嚴。”
阮大铖有些擔心道:“若光海君惱羞成怒又該如何?”
張原笑道:“集之兄擔心光海君一不做二不休囚禁甚至殺害我們嗎?”
阮大铖見張原有揶揄之意,面皮一熱,說道:“諒那光海君也沒有這個膽量——”
忽有錦衣衛校尉進來稟道:“張大人,瞽者金處士求見?”
張原心道:“金世遺,來得正好。”出廳相迎。
金處士竹杖敲地“篤篤”地進來了,他方才已經見過綾陽君李倧,知道了納蘭巴克什就擒,甚喜,與張原密談半晌,便去見貞明公主,隨後與貞明公主和具喜善一起來向張原告辭,準備悄然入漢城。
張原道:“不爭這一刻,待我見過了安平君再入城不遲。”
金處士知道功成在此一舉,點頭道:“那草民就隨侍大人左右。”
正辰時,綾陽君李倧和禮曹判書鄭仁弘、參判禹煙來到接官廳,說安平君殿下已經離開景福宮,請張原、阮大铖兩位天使準備相見。
鄭仁弘瞥眼看到張原身邊笠帽白衫的貞明公主,覺得有些眼熟,悄聲問禹煙,禹煙道:“這是金處士的女弟子,又聾又啞,得了金處士真傳,頗精醫術,自平壤便一直跟在張大人左右。”
鄭仁弘心道:“這啞女看到我為何流露痛恨之色?”
貞明公主察覺鄭仁弘留意到她,趕忙低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拳頭緊握,指尖刺得掌心疼痛卻難消內心的憤恨,三年前就是這個鄭仁弘奉光海君之命入宮杖責她母親仁穆王大妃,當時她撲到母親身上替母親遮擋,被這鄭仁弘一腳踢到一邊,暈厥過去,從此之後,她就變得不能說話了——
張原也看到貞明公主神色有異,這時也無暇詢問,對李倧道:“殿下都準備好了嗎?”
李倧躬身道:“都已準備停當,請兩位天使出門登車。”
鄭仁弘心下狐疑不爽,張原這時在眾人的簇擁下已向大門外走去,鄭仁弘看到張原身邊跟著個竹杖探路的瞎子,他認得這是金處士,知道金處士是已廢仁穆王大妃的遠親,心裡陡然一驚,想起三年前貞明翁主暴病而亡的傳言,便快步追到金處士身後低聲道:“金處士,別來無恙?”
金處士目不能見,聽力極其敏銳,立即辯出這是鄭仁弘的聲音,轉身執杖拱手:“有勞鄭判書掛問,草民命賤,至今未死。”
鄭仁弘看到金處士身畔的那個美貌啞女也停下腳步,清亮的美眸冷冷瞪視他,鄭仁弘近在咫尺審視這啞女的眉目神態,因為已經先有了猜想,這時細看,這啞女宛然仁穆王大妃的影子,真好比石破天驚,鄭仁弘心頭巨震,聯想起張原救治舞女具喜善以及與金處士交往等等可疑事跡,鄭仁弘身子微顫,他意識到張原與廢妃一黨勾結,極可能對光海君不利——
在鄭仁弘與金處士說話時,張原放緩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此時此刻,張原警惕之弦是緊繃的,隻一眼就看出鄭仁弘眼裡的狐疑和接踵而至的震驚,難道是鄭仁弘認得貞明公主?
若此時鄭仁弘叫嚷起來,綾陽君李倧想領著平山都護府的一千兵馬衝進漢城撥亂反正就很難了,朝鮮極有可能陷入內戰——
當機立斷,張原搶步一把扶住鄭仁弘腋下,十指用勁,猛掐鄭仁弘,一面大聲道:“不好,鄭判書突發疾病,金處士,快來給鄭判書醫治。”
鄭仁弘年已六旬,瘦弱乾癟,被張原這麽猛掐軟腋,痛得哇哇大叫,張原伸腿一絆,又把鄭仁弘絆翻在地,一邊的王宗嶽瞧出蹊蹺,過來伸手對著鄭仁弘胸口按了按,鄭仁弘頓覺氣促聲喘說不出話來,貞明公主麻利地抽出一根四寸長的銀針,從鄭仁弘胸口刺入,鄭仁弘舌根僵硬,說不出話來——
那金處士這時也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蹲下身道:“讓我來為鄭判書診治。”
堂堂朝鮮國議政府左議政鄭仁弘在張原、王宗嶽、貞明公主、金處士的輪番折騰下昏迷不醒,因為事起倉促,絕大多數人根本沒瞧清是怎麽一回事,只見金處士在倒地的鄭仁弘診脈,都以為是鄭仁弘突發疾病。
綾陽君李倧過來看了看鄭仁弘,皺眉道:“鄭判書或許是中風了。”對張原、阮大铖道:“兩位天使,鄭判書自有醫官救治,安平君殿下即將出城,莫再耽誤,這就出發吧。”說話時,仔細觀察柳西崖、禹煙等朝鮮官員的神色,若有異常,他就要命令李貴的軍士拿下,這時已是圖窮匕見的時候了,當然,若能再拖延一會自是更好。
柳西崖、禹煙等人並未起疑心,都急著去迎候安平君,簇擁著張原出了接官廳,或騎馬、或乘車、或步行,往八裡外的興仁門而去。
行出三、四裡,遙遙聽得鼓樂聲,張原騎在栗色大馬上,取出白銅千裡鏡望去,只見興仁門擁出一隊隊旌旗儀仗,彩棚、香亭絡繹而出,安平君李祬就要出城了。
張原回頭看看,平山都護府李貴的一千軍士早已一分為二,有六百軍士在李貴的率領下繞到北義門,將由北義門闖入漢城,直奔景福宮擒拿光海君,其余四百軍士由李倧率領由興仁門入城,而在城中,已有李倧安排的人手接應——
安平君的鼓樂儀仗漸行漸進,大明使團也迅速迎上,張原與綾陽君李倧策馬在前,就見對面十丈外一輛華麗馬車停下,下來一個清秀少年,頭戴翼善冠,身穿青鍛蟒袍,由內禁衛大將柳東溟陪著向張原這邊迎來。
李倧向張原點了一下頭,表示那少年就是安平君李祬,二人也下了馬,向安平君李祬和柳東溟行去,鼓樂聲忽止,那邊李祬已經躬身施禮,朗聲道:“小邦末臣李祬恭迎天使。”
在張原和李祬見禮之時,李倧對柳東溟道:“柳大將,兩位天使有感於我王意誠、安平君郊迎,已願意入城居慕華館,擇日行冊封大典。”
柳東溟聞言大喜,即上前對張原、阮大铖致謝,說城郊禮儀難備,請天使進城入住慕華館,張原稍微矜持了一下,就同意進城。
張原一行順利進入興仁門,那四百平山都護府的軍士也一道進了城往慕華館行去,柳西崖終於察覺情況有異,有一隊軍士一直把他和禹煙等人與大明使團阻隔開,他想策馬過去與兄長柳東溟說句話,那些軍士竟不讓路,柳西崖揮鞭斥罵,那些軍士隻不理睬。
陪在張原身邊的柳東溟也看出不對勁,對那些平山都護府的軍士大聲道:“天使已平安至王京,自有禁衛軍保護,你等速速退出城去——李都護何在?李都護何在?”
柳東溟沒有看到平山節度使李貴,正待向綾陽君李倧詢問,李倧突然大喝一聲:“將一乾叛臣拿下。”
蓄勢已久的平山都護府軍士腰刀出鞘,片刻工夫把安平君李祬、柳東溟、柳西崖還有幾個禁衛軍將領控制住,而隨行的禁衛軍不知發生了何事,一時不敢向前爭奪——
十五歲的安平君李祬驚得臉煞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柳東溟被反綁了雙手,怒叫道:“李倧,你敢謀反!”
綾陽君李倧從懷裡摸出一方黃絹,對著一眾禁衛軍和街道兩邊圍觀的民眾高聲道:“仁穆王大妃詔諭中外——”
人群先是爆發出“轟”的一聲,很快就安靜下來,只聽李倧大聲宣讀仁穆王大妃的旨意:
“我朝服事天朝二百余載,義即君臣,恩猶父子,壬辰再造之恩,萬世不可忘也。先王臨禦四十年,至誠事大,平生未嘗背西而坐。光海忘恩背德,罔畏天命,陰懷二心,輸款奴夷,於天朝使臣遠來之際,猶密會奴夷使者納蘭額爾德尼於漢江樓,圖謀不利於天朝,忠義之臣李元翼、申時敏進諫, 不思悔改卻下獄問罪,更以重金賄賂天使求冊封,使我三韓禮義之邦,不免夷狄禽獸之譏,痛心疾首,胡可勝言。夫滅天理、毀人倫,上以得罪於宗社,下以結怨於萬姓,罪惡至此,其何以君國子民,居祖宗之天位,奉宗社之神靈乎?茲以廢之,量宜居住。”
這幾日漢城正傳揚光海君與建州奴酋往來之事,朝鮮官民尊周宗明根深蒂固,對光海君輸款奴酋感到很丟臉,光海君廢母殺弟,聲譽甚惡,這時見綾陽君李倧宣讀仁穆王大妃的詔令廢去光海君的王位,眾人只是震驚,卻沒有想到這是謀反——
當然,在安平君和柳氏兄弟看來這就是謀逆作亂,柳東溟被反綁了還在喝令那些畏縮不前的禁衛軍護主勤王,李倧高聲道:“仁穆王大妃有旨,此次撥亂反正隻廢除光海王位,追究柳東溟、柳西崖、鄭仁弘、李爾瞻四人之罪,其余人等一律大赦不予降罪,有上國天使作證,絕無虛言。”
安平君和柳東溟、柳西崖都落到了李倧之手,那些禁衛軍如何還敢上前。
這時,景福宮方向升起濃煙,那是李貴的訊號,他們已攻進景福宮。
李倧大喜,對那些王宮禁衛軍道:“光海已束手就擒,汝等還敢頑抗,速速棄了兵刃!”
有一個人丟下腰刀,便有第二個,很快,柳東溟帶來的五百禁衛軍全被繳了械,李倧領人趕往景福宮,張原與使團諸人卻去慕華館,張原對阮大铖說這是朝鮮內政,大明使臣不便參與。
阮大铖唯唯,心裡當然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