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四十四年,歲在丙辰,正月初一,就在大明京官向皇帝上表稱賀之時,遠在東北方四千裡外建州女真聚居的都城赫圖阿拉,一場為努爾哈赤上尊號的典禮也在進行——
在努爾哈赤的議政衙門,努爾哈赤的一群子侄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等貝勒率八旗箭主分四排四隅八處跪著,努爾哈赤坐在大紅桌後,八旗大臣跪呈文書,那位以蒙古文為藍本創製了滿文的納蘭巴克什宣讀文書,稱努爾哈赤為“奉天覆育列國英明汗”國號大金,年號天命,一向臣服於大明的建州女真開始公然與大明決裂,露出桀驁的獠牙,從“覆育列國”這四個字就可看出努爾哈赤的野心和狂妄,這一年,努爾--歲——
奴酋建國的消息沒有這麽快傳至北京城,北京城從官員到百姓都在忙於拜年賀喜,京城官場拜年之禮頗為特別,正月初一這天,各官員都不會待在自己家中,而是到處拜賀同僚、鄉官,自家門廳會放置紙簿和筆硯,賀客到了,只在紙簿上簽名,就算拜過年了,當然,這只是指泛泛之交,交情好的或者需要攀交的當然要備禮等待當面拜賀,商周祚身為監察百官的左僉都禦史,還是很有人要巴結的,商周祚命門房對於送禮的賀客一律拒之門外,若自身不正,如何監察他人?
張原在京中除了房師楊漣、師兄徐光啟和族叔張聯芳等幾人需要拜賀外,其余就是與翰社同仁聚會講學。【書庫網】他原本還打算與祁彪佳、黃霆一道去拜見劉宗周先生,打聽之下才知啟東先生早兩個月就已解職還鄉,此時朝中是浙黨、齊黨、楚黨得勢,東林黨人往往遭到排擠,劉宗周不是言官偏偏又剛直敢言,被人罵作是魯國的少正卯,欲請尚方誅之而後快。劉宗周覺得群小當朝、黨禍將興,便即辭職還鄉,從此開始了他的聚徒講學之路——
初三日。張原去了一趟十刹海的鍾太監外宅,鍾太監不在,張原留下拜貼和禮物就離開了。隔日小內侍高起潛送來了鍾太監的回帖和禮物,並帶話說本想邀張原去喝酒,但考慮到春闈臨近,暫不打擾,待張原金榜題名後再為張原賀——
乾清宮丹墀下,從頭年臘月二十四送灶王上天開始放huā炮,一直要放到正月十八,正月十五上元節這天更是huā炮徹夜,內臣、宮眷都穿上燈景補子蟒衣,看內官監火藥房製造的“奇huā火爆”。huā樣有蘭蕙、梅、菊、木樨、水仙之類,煙huā、煙火,這才叫煙huā,皇城外的民眾翹首眺望宮城上空綻放的的繁華煙火,感覺咱大明朝還算是太平盛世——
上元節這天張原與大兄張岱、黃尊素、祁彪佳幾人在大隆福寺看過百齡挑戰林符卿。張聯芳出的賭彩,每日一局,連下五局,先勝三局者將贏得紋銀一百兩,雖然大明律嚴禁聚眾賭博,但年節期間。宵禁都開放了,這下棋賭勝是雅事,誰會來管,張原看了過、林五局棋的第一局,林符卿攻殺凌厲,在中盤一度佔據優勢,但過百齡的後半盤收束和官子能力實在太強了,通過收官硬生生把中盤劣勢扳回來,終局還勝了四個子,對局之前一臉傲氣的林符卿此時面如土色——
上元節到大隆福寺或者大慈延福宮隨喜祈福是京師東城民眾的習俗,一座是佛教廟宇,一座是道教宮觀,東城的士庶男女往往在大隆福寺拜了三世佛,接著就到大慈延福宮拜天、地、水三官,不管佛祖還是神仙,一一拜到總不會錯——
這日午後,商周祚攜妻女也到大隆福寺中轉了一圈,
景蘭、景徽姐妹看到翔鳳殿上兩位國手的對局就挪不動步了,正好商周祚遇到祁承爜在一邊說話,小姐妹二人就在張原、祁彪佳幾人兩邊保護下看棋,小景徽知道張原圍棋厲害,悄聲問張原:“張公子哥哥,你下得過他們嗎?”張原笑道:“他們授我四個子可以下一下。”
“啊。”小景徽驚道:“這麽厲害,張公子哥哥都要授我五個子,那他們豈不是要授我二十個子!”
張原笑道:“不是這樣疊加的,他們也就授小徽九個子吧。”
小景徽高興了,忽然想起一事,東張西望,問:“張公子哥哥,那個會打人的老和尚呢?”
張原道:“自那日撞了我之後就再沒看到過。”
小景徽看了看張原胸口,嘻嘻笑道:“是不是張公子哥哥胸口硬,反把老和尚頭撞壞了?”
張原笑,正要說話,見內兄商周祚向他招手,便走過去,向內兄和祁承爜拱手,祁承爜道:“張公子遠見卓識,年前的《論建州老奴將立國疏》已言中,撫順守備王命印昨日有文書急遞兵部,說奴爾哈赤已建國立號,奴酋狂悖,妄稱覆育列國英明汗,不臣之心昭顯,王守備向兵部詢問對策——”
張原問:“兵部將有何對策?”
祁承爜道:“過兩日將合部共議,看看采取何種對策,依我看發兵征伐似乎不可能,大軍一動,軍餉動輒幾十萬兩,兵部沒錢沒糧。”
張原也知努爾哈赤氣候已成,八旗兵戰力強悍,除非大明現在以多過對方五倍的兵力去征剿,也就是要有二十萬以上的精兵強將,否則無法取勝,但現在從皇帝到閣臣,尚未感到努爾哈赤的切身威脅,不可能集全國兵力去征剿,兵少了又沒用,所以肯定不會用兵,應該會下詔切責努爾哈赤的悖逆不臣,也就是所謂的嚴厲譴責——
張原道:“邊軍缺餉,武備不修,既不能出兵征伐,至少也得整頓軍備,加強防禦啊。”
祁承爜道:“戶、工二部銀子都是入不敷出,就看聖上能不能發內庫銀濟邊。”
一邊的商周祚搖頭道:“難,難,皇帝借口惠王和桂王大婚要huā費銀子,哪舍得從內庫撥銀。”又道:“這次山東賑災,戶部上疏懇請皇帝撥內庫銀二十萬兩,皇帝不肯,命借太仆寺馬價銀、臨清倉米設法救濟,戶部隻好東挪西借,發太仆寺銀十六萬兩以及分賑米六萬石、平糶米六萬石,監察禦史過庭訓已於昨日帶著錢糧離京,兼程趕往山東,按山東巡撫錢士完的救荒事宜十二條,定賑規、廣賑地、倡導士紳助賑,山東災民應該能得到救助,只是河南災情也不輕,皇帝就不管了——”
張原暗暗搖頭,晚明臣子也很好笑,別無理財長策,整天就盯著皇帝的內庫,動不動就要求撥內庫銀,講道理說大明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何必蓄私財呢,但萬歷皇帝顯然不吃這一套,錢包捂得很緊——
……
到了正月下旬,從南京和十三省的赴北京參加會試的舉子差不多都到了,正月二十六,翰社的五十位舉子到了四十九人,剩下的那一個永遠來不了啦,走到半路就病故了,那位倒在科舉路上的悲劇人物就是慈溪縣的舉人全完城,張原、張岱和黃尊素去年九月曾因民信局的事到慈溪訪他,當時沒見全完城有什麽病,這才幾個月,就去世了,讓人不勝嗟歎。
二月初一,翰社同仁在大隆福寺舉行了春闈前的最後一次聚會講學,此後便各自在寓所靜心備考,在這之前他們已把各自的公據交到禮部驗明正身,禮部將據此發放考卷和定考場座位,會試考場就在順天府貢院,距離泡子河畔的呂公祠只有一裡多路,張原和大兄張岱曾繞貢院走了一圈,這貢院比杭州貢院大,有號舍一萬余間,文場之外還有望樓,警衛森嚴——
二月初七,順天府貢院龍門前貼出一張大圖,就是考場座位圖,標明東西號舍間數,哪一片號舍屬於哪一省考生先就注明,省得考生屆時亂哄哄在偌大的貢院裡到處找座位,張原約大兄張岱一起去看,浙江的考生集中在“龍師火帝”至“垂拱平章”這四十號房中,每座號房有十二間號舍, 認準方位,到時好找座位,主考官已經確定,是內閣大學士吳道南,吳閣老與其他提調官、監視官以及五經共二十房的閱卷官早三日就進入了貢院,封鑰內外門戶,不許私自出入,俗稱鎖院,現在就專等二月初九的首場考試了——
會試規則與鄉試基本相同,也是四更天點名、搜檢、入場,所以二月初八用過晚飯後,張原小睡了半個時辰,起床後作了一篇製藝,該讀的、該學的其實半年前的鄉試之先就已經準備好了,這時有點大考前的茫然,等待的時間很難熬,就一本一本整理那些與科考有關的書籍,厚厚兩大疊,聽得腳步聲細碎,小景徽叩門進來了,看到他在整理書,這女孩兒抿著嘴笑——
張原問:“小徽笑什麽?”
小景徽道:“張公子哥哥是準備把這些書束之高閣了,中進士後就不再看這些書了對不對?”
張原笑道:“很對。”八股文確實作厭了、這種考試也的確考煩了,希望此番能畢其功與一役,以後可以遠離這些時文書籍,可是不知為什麽,覺得這次科考前夕太平靜,鄉試那時還出現了“一朝平步上青天”的波折,此刻的風平浪靜讓他感到隱約的不安,習慣了待在風口浪尖,不發生點事反而不舒坦似的。
張原走出臥室來到庭院,見夜色晴朗,初八夜的彎月已經偏西,此時是二鼓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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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考!開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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