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障!”文氏一巴掌扇在文書臉上,發出啪地一聲脆響,文書卻並不疼痛,母親的力氣比起從前差了好多,隻這麽一巴掌就仿佛用盡了她的全部氣力,文氏開始發抖,渾身發抖,一張滿是褶皺的臉青白交錯,“你要上哪去?你要跟那個小妖精走?畜生!畜生!畜生!”她氣得撲上來就是一頓打,一掌又一掌狠狠地拍在文書身上。
“娘!娘!”文書慌了起來,他不知道母親是怎麽知道的,之前郎中說過文氏的情緒不能太激動,“娘我錯了!你別打了!當心身子!”他手足無措地說,想扶住氣得發抖仿佛風中樹葉的母親,文氏卻越打越生氣,越打越狠厲。
文書無奈,隻得跪下來讓她打。
文氏終於打到再也沒了力氣,搖搖晃晃地倒退半步,差點摔倒。文書慌忙扶住她,文氏狠狠地甩開他,表情凶獰地轉身,拖來一個快要斷腿的板凳放在門口,坐下,喘著粗氣,恨恨地罵道:
“畜生,我看你今天敢踏出這門一步!”
“娘!”
“別叫我!你也不看看你現在這樣子,出息了,還學會私奔了,你念了這麽多年書書上就教你私奔的嗎!我養你這麽大就是為了讓你和小妖精私奔的嗎!”
“娘,你小聲些,院子裡有人!”文書仍跪在地上,見她吼了起來,面紅耳赤地道。
“你還知道丟人?知道丟人你還去幹!畜生!畜生!我怎麽生出你這麽個沒出息的畜生!”文氏連打帶罵仍舊沒有出氣,她氣得都快哭出來了。
自從陸慧的親事傳來,文氏最怕出現這樣的事,這些天一直提防著,她以為就算她兒子再喜歡那個姑娘也不會做出這種不合禮教的事情。她做夢也沒想到她一向乖巧的兒子真的去做了,他在母親和女人之間選擇了女人。悲從心中來,她為了讓這個孩子成材吃盡了苦頭,到最後這個孩子卻這麽回報她,她養了他這麽多年在他心中還不如一個他認識了才沒幾天的丫頭片子,她抹了一把眼角的淚花,癱軟地坐在凳子上。連看都不願意去看他。
“娘。陸慧她……”文書想要爭辯,如果他不去陸慧一定很傷心,所以他想爭辯。然而開了口之後他卻不知道該爭辯什麽,在這件事上他根本找不出任何說辭來說服母親。
“閉嘴!”文氏抓起門邊的門栓就向他扔過來。
文書的額頭被門栓砸中,頭破血流!
文氏並沒有因為兒子受傷而不忍,她雙眼赤紅。處在盛怒中的她看著文書的眼神就像要吃了他似的。
文書不敢再說,他怕氣壞了母親。他也不知道這種時候他究竟該說什麽。他跪在地上,任鮮紅的血順著額角流下來,垂著頭一言不發,心裡既無助又悲傷。他深深地憎恨自己的無能。剛才終於積攢下的那點可以不顧一切的勇氣在看見母親的一刹那就已經煙消雲散,他無力地跪在地上,紅了眼眶……
蕭蕭的夜風打著朦朧的臉。感到輕微的瑟縮。
夜深人靜,月明星稀。臨近子時宵禁,街上幾乎沒有人,守城兵終於注意到了還站在城牆邊抱著包袱坐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小姑娘,這個姑娘從黃昏時就開始等,一直等到現在,情緒也越來越奇怪,仿佛隨時準備哭出來似的。
“姑娘,就快宵禁了,你怎還坐這兒,大晚上的快點回家去!”一個守城兵覺得奇怪,走過來語氣嚴厲地對她說。
陸慧沒有動,雖然守城兵的嚴厲語氣讓她很害怕,可她還是想等下去,也許文大哥只是有事耽擱了,也許文大哥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她不能離開,一旦離開就錯過了,那他們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了。將懷中的小包袱用力抱緊,她泫然欲泣,不敢抬頭去看守城兵,只是低著腦袋輕輕地搖了搖。
守城兵皺了皺眉,心想這姑娘是怎麽回事,一個良家女孩怎麽大半夜還不回家睡覺,正要說話,細微的腳步聲傳來,回頭望去,四五個水靈靈嬌滴滴的年輕姑娘走過來,他越發覺得奇怪,莫非最近的年輕姑娘都流行大半夜出來夜遊?
蘇妙走到陸慧面前,望著她壓得低低的小腦袋。陸慧其實已經看見了淺粉色裙擺的一角,卻還是不肯抬頭,將懷裡的包袱抱得更緊,直到蘇妙輕輕地說:
“阿慧,回去吧,他不會來了。”
陸慧全身一震,僵硬地呆滯了良久,抬起頭,一張寫滿了木然的小臉上兩隻大大的眼睛開始顫抖,越顫越厲害,仿佛一艘在洶湧的風暴中孤獨無助的小船,緊接著,她蒼白的唇角開始如塗多了潤滑油般不受控制地滑動。
“妙姐姐。”她喃喃地喚了一聲,撲進蘇妙懷裡哇地大哭起來,哭得聲嘶力竭,哭得肝腸寸斷,哭盡了無數的委屈與心酸。
就連向來心腸硬的蘇嫻都聽不下去,皺了皺眉,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蘇煙掏出帕子傷感地擦了擦眼角,惹得蘇嬋看了他一眼。
蘇妙抱著陸慧顫抖不停的身子,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不發一言。
陸慧需要的不是他人的勸解,她需要的是有人能夠提供一個支撐供她宣泄崩潰的情感,待哭夠了之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二天,蘇州馮家迎親的隊伍將吉慶綢緞莊正門外的大街擠得滿滿當當,雖然這一次的迎親很匆忙迎親的隊伍算不上隆重,但該有的還是都有了。
蘇妙、林嫣等去賀喜,從早上開始就一直陪著陸慧。陸慧的小臉上雖然沒有任何作為新嫁娘的喜悅,但她卻沒有哭,也沒有問蘇妙文書怎麽樣了。事實上蘇妙也不知道,因為今天文氏和文書都沒來上工。
吉時到,鞭炮齊鳴。
陸掌櫃和陸大娘子笑得合不攏嘴,畢竟收了許多聘禮,給出去的嫁妝則少得可憐。
“妙姐姐,等到了蘇州,如果可能,我會給你寄信的,雖然我不會寫字。”臨上轎前陸慧笑著說,這是從昨晚以來她第一次笑,雖然泛著一縷灰暗,卻依舊笑靨如花。
蘇妙望著她,心裡湧起一陣憐惜,上前一步抱住她,輕聲說:
“別怕,只要想幸福,你一定會幸福的。”
陸慧愣了愣,緊接著雙手搭在她的背上,嫣然一笑,點了點頭:“嗯!”
陸慧沒有留戀地上了大紅色的花轎,雖然拜別了父母,卻仿佛例行公事,她沒有跟她父親說一句貼心話。
鞭炮聲再起,迎親隊伍開始奏樂,大紅色的花轎向城門去,豐州離蘇州並不算遠,走陸路大概五六天就到了。
蘇妙和蘇嫻幾個立在街上望著紅通通的隊伍逐漸遠去,鼓樂聲亦漸行漸遠,良久,在硫磺味濃嗆中歎了口氣。
陸慧婚禮的第二天文書和文氏來上工了,蘇妙猜測前一天恐怕是文氏攔著文書不讓他出來,怕他去鬧婚禮。
這一回文書比以前更加沉默,店裡的姑娘因為看不上他的所作所為,以純娘和蘇嬋為首沒事總是刁難他,就連蘇煙看陸慧哭那麽可憐都不愛搭理他了。
文書對其他人對他的惡劣態度並不在意,他現在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世界裡,書不再讀,工作時總出錯,蘇妙說了他幾次不奏效,文氏打了他幾次照樣沒用,眼看著院試一天天臨近,以這種狀態參加院試必會落榜,文氏見他像魔怔了似的軟硬不吃,這個堅強又偏執的女人當著蘇妙的面竟哭了好幾場。
蘇妙無奈,隻好在店裡打烊之後把這段日子仿佛行屍走肉般的文書留下。
“東家,有事?”文書問,他在說話時跟平常沒兩樣,只是比平常多了一絲陰翳與消沉。
想和你談談人生以免你再打碎盤子扣工錢已經扣到未來四個月都快直逼寧樂當年的紀錄了,蘇妙當然不能這樣說:
“武成酒莊新送來一壇酒,我還沒決定要不要進貨,你來跟我試試酒。”
文書一愣,這種事之前蘇妙一直都是找回味的:
“我不會喝酒,東家怎麽不找回小哥?”
蘇妙眨巴了兩下眼睛:“他晚上吃多了,沒心情。”
此時正坐在房間裡擦拭小玉秤的回味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誰在說他壞話?
“不是還有寧樂嗎?”文書狐疑地問。
“你還想不想幹了?”蘇妙嚴肅地問。
文書就閉了嘴,老板他是得罪不起的。
兩人來到空蕩蕩的一樓大堂,蘇妙走到櫃台後面,從酒櫃裡拿出一個小酒壇和兩個碗,文書見狀坐在櫃台外面的高凳上。
蘇妙倒了一碗酒,推到文書面前,道:“喝了。”
文書不敢不喝,端著酒碗盯著碗裡透明清澈的酒水,一股嗆人的刺激味道迎面撲來,猶豫了一會兒,他揚起脖子一口氣喝下去。辣氣,熱騰騰的辣氣因為他喝得太快喝得太急直竄上來,同時又有一股滾燙的火辣準確地有力地順著脖子向下走去。他第一次喝酒,母親從不讓他喝酒,家裡也沒閑錢能打酒喝,酒的味道有些可怕,但卻很新鮮,他被嗆得直咳嗽,甚至湧出了淚花,卻產生了一種欲罷不能想再嘗試一次的衝動。
蘇妙看了出來,又給他倒了一碗。
文書平息了咳嗽,端起碗,再次一口氣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