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妙跟回味去松月樓吃了松鼠鱖魚,結了帳才要回去,蘇妙在站起身時順著二樓圍欄向下望去,不經意掃視間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松月樓門前經過,徑直向前走去。
洗得發白的藏青色布衫,一絲不苟梳起來的書生髻,蒼白俊秀的面容,挺拔如松的脊背,那人正是文書。
他的神情仍舊如從前一般陰鬱,自從陸慧出嫁文母過世,本沉默寡言的他比從前更加沉默,雖然人際關系和讀書成績越來越好,可是每當卸下生計的重負時,他總是似有滿腹心事,連回應他人談天時的微笑亦含著一絲淺淺的哀愁。
此刻他正向城西去,步履迅速,內心的遲疑與猶豫卻很清晰地表現在臉上。
回味沒注意蘇妙正在向下望,結過帳之後他想走,卻被蘇妙一把扯住,她指著樓下小聲說:
“快看!是文書!”
回味向下看了一眼,不認為文書有什麽好看的,順勢改為握住她的手,牽著她一面往外走一面說:
“走吧。”
蘇妙跟著他下了樓,卻沒有往圓融園去,而是拉起回味的手,扯著他朝文書前行的方向去。
回味明白了她的想法,扯住她的手,拉回她,無奈地問:
“你又想去做什麽?”
蘇妙眨巴了兩下眼睛,理直氣壯地回答:“跟著文書看看他去哪。”她一點不覺得跟蹤人有什麽不對。
“他去哪是他的事,跟你沒有關系,快回去。”回味說著,拽著她的手就要往圓融園去。
“那怎麽行,你沒看見文書的表情那麽沮喪嘛。看起來好好笑,我猜他八成是因為今天書沒念好被先生罵了,他心理那麽脆弱,我若是不跟著他,他萬一一時想不開有個好歹豈不是我的罪過。”蘇妙振振有詞。
回味卻知道重點在之前那一句上——“表情那麽沮喪,看起來好好笑”。
數道黑線自額角降落,他無語地歎了口氣:
“他不會想不開。因為你的好奇心就去詛咒別人會尋短也太缺德了。乖乖跟我回去。明天你是第一場賽,規則還沒下來,待會兒大家得開個會好好商議一下。別到了明天在台上時你手忙腳亂。”
蘇妙卻不依,靈巧地掙脫開他的手,一邊往城西方向跑一邊說:
“我才不會手忙腳亂,我向來都是現想現發揮的。我要去看文書去哪。他一個人出來說不定是要去和煙兒匯合,煙兒那個小沒良心的。都到蘇州來了,也不知道過來瞧瞧他二姐。”
“你們昨天不是才見過麽。”回味無語地道,蘇妙在他話音還沒落下時人已經跑遠了。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拎著大包小裹快步跟過去。這丫頭從來就不聽他的,他倒是想讓她聽話,可她軟硬不吃。他已經沒轍了,大概是他上輩子造了什麽孽導致他這輩子大好的青春年華被她的隨性妄為摧殘。自從和她確立關系,他覺得自己老了十歲。
一個賣烤地瓜的小販正在街口叫賣,回味聽到叫賣聲,望過去,想了想,走過去掏出幾個銅板買了一隻外皮焦黑瓜瓤澄黃散發著誘人甜味的烤地瓜,等小販包好,接過來細心地揣進懷裡,她今早吃早飯的時候就說過她想吃烤地瓜,清晨的集市上卻沒有賣。
銀貨兩訖之時,他望著蘇妙早就跑沒影了的城西方向,長長地歎了口氣。
城西馮記木材行門口一派繁忙景象,門前停了不少板車,幾個把袍角掖進腰帶裡的年輕夥計正在將許多木材抬到門口裝車,有穿戴很像生意人的來客站在門前跟手拿算盤的掌櫃討價還價,運輸木材的車輛來來往往,車夫吆喝騾馬的聲音嘈雜熱鬧,一派榮盛景象。
不多時,一輛雖不算奢華卻象征著富庶的青蓋馬車順著門前的橫街緩緩駛來,穩穩地停在木材行門口,門前有夥計開始七嘴八舌地嚷:
“二少爺二少奶奶回來了!”
一隻腳凳墊在馬車下面,松綠色的馬車簾子被掀開,身材細瘦的男子從車上下來,一張蒼白發青的臉上泛著幾縷不正常的紫黑色,連嘴唇亦是紫色的,他的身體不太好,腳步虛浮,只是下馬車這種平常的動作都能讓他覺得疲累,然而他的唇角卻始終含著笑意,他下了馬車來,拂開小廝扶住他的手,向馬車上伸出手去。
一隻白皙綿軟的小手伸出來握住他的手,清秀嬌美的少婦從馬車上笑著走下來。
陸慧的身材比起從前飽滿了許多,一張本應該圓潤卻一直瘦窄的小臉終於恢復成了福氣十足的滿月形,她的眉眼之間多了許多往昔從不曾見過的溫暖之色,這是一種滿足,因為發自內心的滿足,所以曲眉豐頰上滿滿地洋溢著耀眼的幸福之光。
文書孑然立在街角的隱蔽處,遠遠地望著陸慧扶著她夫婿的手從馬車上下來,二人相視一笑。馮溪滿眼喜悅,仿佛經常如此一般在陸慧的腹部輕輕地撫摸了兩下,似安撫,引來陸慧的輕笑。兩人攜手,馮溪小心翼翼地扶著陸慧,夫妻倆慢慢地向木材行的正門走去。
文書在馮溪的手撫摸上陸慧的肚子時,他呆了一呆,恍然明白過來,緊接著便覺得一陣窒息。
他並不是在嫉妒陸慧過得幸福,陸慧能過得幸福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情,能夠親眼看見她如此幸福,他心裡的沉重感終於消退了一些。她能夠生活無憂、夫妻和順、兒孫滿堂,這些對他來說是最大的救贖,救贖了他被濃烈的負罪感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心,他是這麽認為的,他也十分慶幸陸慧能夠這麽幸福,然饒是如此,當看見這一幕時,他的心口還是感覺到一陣如被千鈞巨石壓住一般的憋悶和痛楚。他不明白這些痛楚猛烈襲來的原因究竟是什麽,可是他的確很痛,這不是錯覺,他是真的很痛,痛得幾乎快要站不住了。
“人就是這麽奇怪,唾手可得時不去珍惜,等得不到時又會覺得後悔。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涼涼的嗓音自身後飄來。輕而慢,並且刺耳。
文書如被當頭一棒,全身一震。猛然回過身,一張俊美卻呆板的臉孔上尚分布著還沒來得及掩去的狼狽。
蘇妙正在啃烤地瓜,回味在她的後腦杓上輕輕拍了一下,柔聲教育:
“別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小心嗆了風。”
如果問文書在這個世界上誰讓他覺得最難以應付,他一定會想都不想就回答“是蘇妙”。在最覺得狼狽的時候毫無預兆地遇到蘇妙,文書的整張臉都僵硬起來,一時之間連一個簡單的“你”字都說不出來,悶了半天才重新鎮定。他看著啃地瓜啃得正香的蘇妙,問:
“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在跟蹤你啊。”蘇妙半點不覺得尷尬地回答。
回味眉角狠狠一抽,無語地望向蘇妙滿是天真與無辜的臉。這樣直截了當地回答真的好嗎?
文書同樣很無語,她的直白坦誠竟然讓他無言以對。連想譴責她跟蹤的說辭都沒有了。
“我還真沒想到就你竟然會跑過來偷看。看到人家過得幸福,你心裡後悔了?”蘇妙吃光烤地瓜,掏出帕子擦擦手,看向文書,似笑非笑地問。
“並沒有。”文書低聲回答,頓了頓,又輕聲補充了句,“親眼看到,我也安心了。”
蘇妙揚眉,看了他一會兒,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既如此,今後就別再來了,現在的你和她就是兩條平行線,永遠沒有再相交的可能。”
“這個你不說我也知道。”文書在沉默了一陣之後突然頂了一句,語氣裡含著陰沉,似有些憤怒。
“那就好。”蘇妙也不在意他突然壞起來的態度,紅潤的嘴唇勾著,淡淡回了一句,轉身,走了。
文書依舊立在原地,向身後熱鬧的木材行望了一陣,許久,猛然回身,向蘇妙離開的方向大步走去。
“你一個人從書院偷跑出來,莫非你翹課?”蘇妙笑著問。
“今日書院不上課。”文書跟在她身旁靠後一點的位置,輕聲回答。
“書院不上課?不上課煙兒怎麽不過來找我?他說過不上課時會來圓融園找我的。”蘇妙疑惑起來。
“辰時煙兒已經離開書院了,他說他去找你。”
蘇妙一愣,辰時那會兒她已經出門了正在跟回味逛大集,想了一會兒,她問:
“他找我可是因為什麽要緊事?”
“沒什麽事,他說好不容易來一趟蘇州,他想帶你去各處轉轉,剛好今天你和他都休假。他昨晚還說今天要早點去圓融園,怎麽,你們走岔了?”文書狐疑地問。
“他帶我去各處轉轉?”蘇妙覺得好笑,不過她的弟弟總算長大成人了,也知道身為男子漢應該帶著他的姐姐去各處轉轉了,她感覺很欣慰。
回味看著她的側臉,在弟弟的問題上她向來很容易滿足,這讓他很憂慮,一個男生女相膽小又怯懦的小舅子,一個女扮男相彪悍又粗暴的小姨子,還沒入門他就能時時刻刻感覺到肩膀頭上的壓力,他沉重地歎了口氣。
“東家,”文書在猶豫了良久之後,突然開口,“陸慧的夫婿,身上的病可要緊?”
蘇妙不答,她只是看著他,彎著一雙眉眼,表情柔和,那柔和的表情卻阻斷了他的一切問話,她一句話也不說。
文書看了她一會兒,沉沉地閉了嘴,不再追問。
難得一齊休假,蘇煙去圓融園找二姐,卻撲了個空,等了許久不見二姐回來,很是沮喪。這時候寧樂對他說林嫣和蘇嬋也是女人,請她們幫忙也是一樣的,蘇煙想了半天覺得也對,於是軟磨硬泡說通了蘇嬋,蘇嬋同意跟他出去給娘和大姐選購衣料。好不容易來蘇州一次,蘇煙想給娘和大姐還有奶奶選幾匹蘇州地產的綢子拿回去做衣裳,他自己拿不定主意,本來想請二姐幫忙,偏二姐不在,只能向三姐求助了。
這一次他選錯了對象,他三姐的眼光還不如他,不僅不如他還沒有耐心,才看到第三匹料子時她就不耐煩了,直接撂挑子不乾,上隔壁茶攤坐著去了。林嫣倒是熱心,替他選了四五匹,蘇煙總是拿不定主意,對比來對比去,林嫣也受不了了,覺得屋裡太熱就走到綢緞莊門口去透氣。寧樂自然不可能老老實實地陪蘇煙選布料,丟下挑料子挑的不亦樂乎的蘇煙,徑直走到門口。
秀逸樓門前開闊,長長的一座門廊闊氣華麗,門廊下還預備了桌椅供客人小憩,林嫣就坐在門廊下的一張烏木椅子上用帕子扇風,含笑望著足能容四輛馬車並排通過的大道上人聲鼎沸的熱鬧街景。
寧樂立在門邊看了她一會兒,捏了捏拳頭,鼓足勇氣走過去,坐在她對面。
林嫣微怔,她也算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在禮教方面還是很小心的,即使像平民女子一般出來工作她也盡可能避免與男性單獨相處,在她心裡寧樂也不是冒失的人,他突然坐下來讓她很意外。
寧樂沉默了片刻,望向她一雙似在微笑的臥蠶眼,目不轉睛地鎖視住,他低聲詢問:
“林嫣,那個人、真是你丈夫?”
他突然提到梁敏,林嫣的心跳了一下,笑容僵硬起來:
“……是。”
“你不是說他死了嗎?”得到肯定回答,寧樂突然有些生氣,語氣急躁起來。
“我……”林嫣一陣尷尬, 吞吞吐吐地道,“因為、因為被休掉這種事我說不出口,所以就撒了個謊,我不是有意要欺騙你們,我是因為……我、我那個時候覺得他對我來說跟死了也差不多。”
“休掉?你說你被休了?”寧樂焦躁的心突然平複下來,帶著一絲隱隱的激動,他急迫地問。
林嫣覺得羞恥,非常羞恥,因為覺得羞恥,她並沒有察覺到他急迫的情感,她無聲地點點頭。
“為何?”他追問。
“……無子。”沉默了良久,林嫣咬著嘴唇,艱難地從齒縫間回答了句。
寧樂恍然。
一片死寂,颯颯的風仿佛將桌邊與周圍的喧囂分隔開來,形成兩個獨立的世界。
“你,可願再嫁?”一刻鍾後,寧樂突然望著她,輕聲問。
林嫣的心咯噔一聲,看向他,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