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甜一大早就出門了?”梁鑠喝粥喝得很舒暢,心情愉悅,笑著問梁錦道。
“他今天一大早就帶著小舟打獵去了。”梁錦笑著回答。
“我的兒子和你的兒子裡,阿甜的騎術最好,能跟他不相上下的也只有阿敏了,偏阿甜性子貪玩,都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還整天沒個正事做,我幾次三番跟你說他這個年歲也不小了,該玩夠了,是時候入朝為國家出一份力了,可你跟他一樣,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梁鑠雖然是笑著說這話的,語氣裡卻多了幾分不滿,不過這並不是君對臣的語氣,而是一個兄長在教育不爭氣弟弟的語氣。
因此梁錦也只是淡淡一笑:“阿甜性子頑劣,總是沒個正形,咱們家有一個阿敏已經夠了。就阿甜那個性子,若當真入了朝,用不了兩天就得把朝中的大員們氣倒一片,到時候為難的是七哥。那孩子那個不長進的性子,還是老老實實地在家管點事把兒子教養好了,也就罷了。”他評論起兒子來毫不客氣,可是這樣的評論讓人聽不出一點貶低,反而充滿了寵愛。
梁鑠笑了一下,同樣很無奈:“我知道你的心思,可孩子這麽下去也不是個法子,又不是姑娘家,哪裡能成天呆在家裡沒個正經事。好好的一個小子,又是將門之後,你們夫妻倆再這麽寵下去,連我都覺得沒臉去見香兒的兄長了。想當年阿澤是何等的驍勇善戰,阿澤在世時,連阿錦你都要往後站,阿澤在世的時候朝中跳梁小醜眾多我沒法子為他封王封侯,他隻留下了阿甜這一點血脈。回家的榮耀全在他身上,你們再這樣子驕縱他,回家什麽時候才能夠起複!”說到回香的兄長回澤時,梁鑠的眼中滿是唏噓、遺憾和想念,還有深深的懊悔和自責,他的表情有些難過,這樣的難過沉沉地壓著他讓他有些窒悶。然而他在做出這樣的表情時並不避諱他的親人和子侄。這個皇帝很特別,通常皇帝都是泰山崩於前不行於色的,可是這個皇帝。他溫潤、謙和並且表情外露,他並不避諱被人看透內心。
蘇妙覺得梁鑠這個皇帝很微妙,他身為九五至尊的皇權氣勢讓人無法小覷,可他又表現得像一個普通人。他給家人營造出的氛圍可以讓他的家人很放松,這完全矛盾的兩種特質實在讓人看不透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蘇妙不害怕他,她有點喜歡這個皇帝,可是同時又感覺能夠穩坐皇位的人絕不是他表現出來的這個樣子,所以她心裡對他的感覺有點奇妙。
一直沉默不語的回香在梁鑠話音落下時開了口。她淡淡地平靜地道:
“回家世代庖廚出身,及至到了兄長這一代蒙先皇恩典給了一個武將的出身,這已經是隆恩浩蕩。皇上這些年對回家的恩典婢子謹記於心,兄長為國捐軀是回家的榮耀。皇上勿需再為此事掛懷,至於阿甜,他是婢子一手養大的長子,婢子隻望他平安喜樂,一生無憂。”
此話落下,飯桌上出現一陣短暫的沉默。
一直把心提著的魏貞總算放了心,不著痕跡地舒了一口氣,她很怕丈夫會被送去上戰場。
梁敏看了回香一眼,又轉移了眼神,默默地將頭垂了下去。
回味不動聲色,無聲地夾了一塊牡丹糕放到蘇妙手旁的碟子裡。
梁鑠的表情就變得有幾分尷尬,他似十分了解回香冷淡的性子,沒有動怒,只是訕訕地摸了摸鼻尖。
梁錦也覺出了一點尷尬,輕輕喚了句:“香兒!”
回香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看了他一眼,梁錦便不再作聲。
頓了頓,梁鑠訕訕地笑著,打破了尷尬,略帶一絲無奈地對回香笑道:
“你這丫頭,多少年了這自稱還是改不了,都已經是‘郡主’了,跟阿錦孫子都有了,還稱自己是“婢子”,讓你們家這新媳婦聽著只怕會不安。我又沒說讓阿甜上戰場,現在國泰民安,哪裡需要人上前線打仗,以阿甜那小子愛計算的性子,進吏部或者戶部磨練個兩年必有很大的作為。”
“阿甜隻對回香樓有興趣,婢子還等著他將來撐下婢子這回香樓。婢子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皇上的稱呼也該改一改,讓小輩聽了會笑。”回香淡淡地說,她的語氣很直很平,讓梁鑠和梁錦兩個人哭笑不得。
“阿甜接手回香樓,那阿味又做什麽?”梁鑠饒有興致地問。
“婢子產業大,一個兒子撐不過來,自然要兩個兒子合力支撐。”回香淡淡地道。
“阿味的性子最像你,他又是被你教導出來的,自然也和你一樣本事,冰泉宮還有個副使的空缺,讓阿味去歷練一下如何?”梁鑠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
“七哥!”梁錦吃了一驚,低呼。
梁鑠只是笑。
蘇妙雖然不了解冰泉宮是什麽地方,但看他們的臉色,又想起以前聽回味說過凌水宮的來歷,大概冰泉宮也是相似的地方,直屬於皇帝的錦衣衛機構。
“阿味沒那個本事,進了冰泉宮只會惹出亂子,反而會給皇上招麻煩。”
“既然阿味沒那個本事,回大人重新出山,如何?”梁鑠也不惱,他盯著回香的臉,繼續笑眯眯地問,仿佛這才是他今天來此的目的。
“七哥!”梁錦皺了皺眉。
回香淺淺一笑,雖然她面罩薄紗,依舊能夠感覺到她在面紗背後淺淺一笑,她淡淡地對梁鑠說:
“婢子的身子大不如前,又相夫教子許多年,已經沒有復出的精力了,更何況就算正當年時婢子亦是魏大人的手下敗將,皇上若要興複冰泉宮,不如召魏大人想想法子。”
她口中的魏大人自然指的是凌水宮的宮主魏心妍,與隱秘幽深的冰泉宮相比,凌水宮才是世人皆知的直屬於皇帝的錦衣衛機構。此話一出。梁鑠的面色微變,笑容也淡了幾分,可以肯定梁鑠跟直屬於他的凌水宮相處得並不是很愉快,梁敏的表情亦含了幾分尷尬,他一言不發。
皇長子梁敕一會兒看看父皇,一會兒看看回香,又去望滿臉為難的梁錦。眼眸裡閃爍了幾分不安。
一頓飯也就蘇妙和回味吃得比較平靜。
早飯過後。梁鑠和梁敕要走,梁錦親自送他們出去。
“七哥,”梁錦嚴肅著表情對梁鑠說。“香兒身子不好,又已經過了這麽些年,你不要再將她往那路上引,讓她平平靜靜的不好嗎?”
梁鑠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看著他,吸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對他說:
“讓她平靜靜靜的她就真的能平平靜靜嗎,你跟她過了這麽多年,她是什麽性子你會不知道,與其讓她恣意妄為。還不如將她引到咱們可用的這條路上來。現在朝中是什麽樣的局勢你最清楚,她不動聲色了這麽些年,以她的性子不可能忍到最後卻什麽都不做。只怕最大的風暴在後頭。我是看著你們長大的,她是什麽樣的脾性我再清楚不過。小事上她不計較,一旦觸及她的底線,她睚眥必報,與其等待著她爆發,不如讓她的火更有利地燒起來,等這把火燒完了,你們也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
梁錦半垂著的眼眸微閃,想要說些什麽,卻終是沒有開口。
梁鑠已經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語重心長地說:“你我兄弟二人隱忍這麽多年,現在已經到了該收網的時候,越是這種時候越不可以松懈,否則這麽些年的隱忍就全部白費了。你不是不知道,朝中局勢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這個時候若是能添上香兒作為助力,事情會更為穩妥,你一定要好好地勸說她,就算是為了阿味,這一仗咱們絕對不能輸。”
梁錦沉默起來,梁鑠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覺得這隻手強勁而有力,和幼年時一樣,讓他的心裡生出許多感慨。
他點了點頭。
梁鑠放下心來。
梁錦一直將他送出回香樓的大門外,一輛華蓋寶纓油壁馬車正停在那裡,先出來的梁敕安安靜靜地立在馬車旁等待,攙扶父皇登上馬車。
梁鑠登上馬車,在進入車廂前忽然回過身來,對梁錦說了句:
“你們兩口子也常帶著孩子進宮來看看我,別總讓我這個做哥哥的特地出宮出城趕來看你們,我比你年長五歲,這身子骨到了這把年歲可禁不起折騰了。”
梁錦不由得注意到他已經霜白的發鬢,想起母妃去世後年幼的二人在黎陽宮內相依為命的一幕幕,心酸起來,眼眶微澀。
他點了點頭。
梁鑠滿意地笑笑,在兒子的攙扶下上了車,馬車搖搖晃晃地駛遠了,仍舊侍立在門前的梁錦倒退半步,恭恭敬敬地對著馬車行了一禮。
花園內,魏貞正在幫回香給廊下的兩盆蘭花澆水,突然有一片陰影罩在頭頂遮住半片天空把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一看,驚詫地喚了句:
“大伯?”
“夫人在嗎?”梁敏向懸掛著青竹幕簾的房間看了一眼,輕聲問。
“在,大伯稍等。”梁敏明顯是去了又來,想必有什麽重要的事,魏貞也不敢怠慢,連忙進屋去通報了一聲,不多時又出來,笑容滿面地道,“大伯進去吧,娘就在外屋呢。”
梁敏點點頭,禮貌地說了句“有勞二弟妹”,也不用人打簾子,自己掀開竹簾進去了。
回香依舊是早晨時的黑衣黑裙,正坐在軟榻上修剪花枝,炕桌上擺了一隻聳肩美人瓶,裡面是還沒有完成的插畫作品,素雅別致,生氣勃勃。
梁敏在插花上看了一眼,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輕喚:“夫人。”
“坐吧。”回香沒有看他,修剪著花枝,淡淡地說。
魏貞親自捧了茶進來,又退了出去,回香不喜歡有人服侍,所以房裡沒有丫鬟,家大業大從小拘束慣了的魏貞更喜歡這樣自由自在的生活,嫁過來的時間久了她也喜歡凡事親力親為。
梁敏沒有喝茶,他在旁邊一把烏木椅子上坐下來,低聲開口:
“皇上重新啟用冰泉宮,冰泉宮宮主一職皇上執意要用夫人來擔當,皇上認為只有夫人執掌冰泉宮才能與母妃執掌的凌水宮相抗衡。”
回香一言不發,對他的話沒有任何反應,依舊從容地插著花。
頓了頓,梁敏語氣艱難地繼續說:“大皇子說,皇上似對父王起了疑心,大皇子執意要我來對夫人說一聲。”
回香依舊沒有說話。
這樣的沉默讓梁敏渾身不自在,他皺了皺眉,試探地再喚了一聲:
“夫人……”
“敏哥兒,”回香已經許多年沒有這樣叫過他了,小的時候,偶爾回香會這樣喚他,久違了的稱呼讓梁敏的心跳微頓,他聽她說,“瑞王府的三個孩子裡只有你活躍在朝堂之上,你可想清了,你要站在哪條路上?”
梁敏渾身一震,眼眸微瞠,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地說:
“我是瑞王府的世子,我與瑞王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自然是要維護瑞王府的聲望與榮耀的,只是父王那裡……”
“你認為你母妃和凌水宮的最終命運將是如何?”回香專心致志地插花,漫聲問。
梁敏沉默了良久,他低聲回答:“比起凌水宮,我更希望母妃的後半生能夠在王府內院中頤養天年。”
回香便不再說話。
梁敏亦不再說話。
許久之後,梁敏站起來,緩緩地施了一禮,低聲道:“夫人,衙門裡還有事,我就先告辭了。”
回香依舊沒有抬眼,她只是點了點頭,淺淺地道了句:“去吧。”
梁敏便轉身,出去了。
魏貞依舊在門廊下澆花,見他出來,笑著迎上前,問候了句:
“大伯這就要回去了?”
梁敏笑著點點頭:“也沒見著小舟,下次再來見那小子吧,等阿甜回來了,二弟妹對他提一句,節氣交替連風向都變了,阿甜最近還是少出門為妙。”
魏貞是個聰明的女子,聞言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笑容可掬地回答:
“大伯放心,這話我會說給阿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