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妙一愣,指著自己的鼻尖問:“你認得我?”
“聽說蘇州城凡是做飲食生意的,沒有不認識大姐姐的,大姐姐的麻婆生煎今天就已經火遍全城了。我昨天去買菜時特地去看了比賽,大姐姐好厲害,和一品樓的佟四公子竟然一連兩局都打了平手!”馮二妞笑意盎然地說,一雙大眼睛閃爍的星辰般熠熠發亮。
“你這小蹄子,讓你去買菜你居然跑去偷懶,我說昨天你怎麽那麽晚才回來,害得我差點出不了攤!”馮大妞火大地在馮二妞身上拍了一下。
馮二妞啊呀一聲,鼓著腮幫子躲開,就在這時,廚房裡傳來一聲清脆的吆喝:
“素三鮮餛飩來啦!”
馮三妞端著一個大托盤從廚房出來,笑嘻嘻放在桌上,跟在她身後的是一個年三旬的婦人,這婦人容長臉面,五官細致,雖然因為過度勞累看起來面黃肌瘦的,但依舊掩不去眉宇間的清秀溫婉,她笑著將另外三碗餛飩放在桌上,說:
“客官請慢用!”
這家店估計真的是資金周轉不靈,連煮餛飩的高湯都沒有,清靈靈的清湯裡漂浮著五六個皮薄餡嫩半透明的餛鈍,他家餛飩皮做的不錯,雪白細膩,吹彈可破,翠綠的餡料在餛飩皮下隱約可見,雖清卻不淡的香氣迎面撲來,澄澈怡人。
只是這大熱的天兒,外頭跟火烤的似的,逼仄的小飯館裡只有一扇門通風,屋裡熱的像蒸籠,在蒸籠裡吃滾熱的餛飩湯,確實不怎麽好受。
蘇妙直勾勾地盯著冒著騰騰熱氣的餛飩。忽然有點後悔,應該去吃涼面的。
偏生這娘幾個還像盯稀有生物似的盯著她,她本來就熱,這些直勾勾的眼神又來扎她的後背,讓她更想流汗了。
“大姐姐,你嘗嘗看,很好吃哦!”馮二妞一雙大眼睛亮閃閃的。笑眯眯地說。
蘇妙在她充滿期待的眼神裡訕訕地笑了笑。拿起杓子,舀了一隻餛飩,在眾人看勇者的眼神裡勇敢地咬了一小口。
素三鮮餡。完全是素的,連雞蛋都沒有,三鮮分別是薺菜、韭黃和香菇,三種純素的餡料混合在一起。組成了純粹的素餡餛飩,再加上沒有半點葷腥的清湯。綠油油的餛飩,處處透露著大自然的清澈氣息。
如果是普通的餛飩,到這種地步已經沒什麽可吃的了,可這餛飩吃在嘴裡卻很鮮靈。沒有葷腥只靠全素的餡料,卻有一股十分討喜的清鮮味道,毫無疑問。餡料裡必是添加了某種特別的醬料,正是這種醬料讓全素的餡料變得鮮美起來。
蘇妙仔細品了一會兒。眉一揚:“該不會是放了田螺醬吧?”
“好厲害!”馮二妞臉色一變,詫然驚歎道。
馮娘子也愣住了,頓了頓,笑說:
“姑娘這嘴巴真厲害,這田螺醬是孩子他爹手製的,老客們吃了多少年都不曉得,姑娘隻嘗了一口就吃出來了!”
“田螺的味兒我還是能吃出來的,這醬味兒真不錯!”
“孩子他爹賣了一輩子餛飩,整天鑽研這餛飩餡兒,聽一個東邊來的客商說海邊的人都把海裡邊的蜆子撈出來做成醬拌餡吃,他就記住了。咱這邊只有田螺,他都不知道人家是怎麽弄的就成天呆在廚房裡做醬,到最後總算是做出來一罐醬,用在餡裡客人們也都愛吃,咱們家也是因為這罐醬才從餛飩挑兒開成小鋪子的。”馮娘子說著,百感交集地歎了口氣,回憶起過去心歡喜,可隨之而來的卻是濃濃的憂愁和悲傷,她一雙眼微紅。
“從餛飩挑兒開成小鋪子,證明你們生意不錯,這不是好事麽。”梁敞正在調查民間疾苦,聞言,忍不住開口說。
“殿、官人,你知道餛飩挑兒是什麽嗎?”蘇嫻笑問。
“本、我當然知道,那不就是餛飩挑兒嗎,你當本、你當我是養在內院裡的那群養尊處優的貨色!”梁敞覺得自己被看輕了,火冒三丈,往牆根的餛飩挑兒一指,怒道。
蘇嫻笑了笑。
“你相公沒把醬料的配方給你?”蘇妙疑惑地問馮娘子。
“也沒什麽給不給,我陪他一塊兒做餛飩,他是怎麽做的我都知道,可是做出來所有老客都說味兒不如從前,我做的餛飩和孩子他爹做的餛飩不一樣,不像以前那麽好吃。”馮娘子蹙著眉,憂鬱又不安地說,“就因為我手藝不行,老客們才一個個都走了,最開始熟客們因為同情還會來幫襯幫襯,可時間長了,一個人都沒了。”
“不會啊,我覺得很好吃呢!”蘇煙聽她這麽說,也不顧熱,連吃了好幾顆餛飩,稱讚道。
馮娘子隻以為是安慰,勾唇笑了笑。
“大姐姐,你覺得怎麽樣,好吃嗎?”馮二妞是個聰明的孩子,她隻想聽同行的專業點評,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盯著蘇妙,迫切地問。
“好吃啊。”蘇妙回答。
她回答的太簡單了,馮二妞愣了愣,因為太吃驚,咕咕噥噥地又問了一遍:
“真的好吃?”
“嗯,好吃。”蘇妙點了點頭。
“可是老客們都說味兒不一樣了!”馮二妞急迫地說了句。
“乾嗎非要一樣?”蘇妙不解地反問。
馮二妞愣住了。
“這醬是你自己調的,還是你相公留給你的?”蘇妙指了指餛飩,問馮娘子。
“哦,那是我自己調的,孩子他爹留下的田螺醬早就用完了,我這是按他的方子又做的。”馮娘子笑答。
“你自己吃著覺得味兒變了嗎?”
“因為我自己不覺得,所以才想不通。老客們都說味兒變了,可我是完全照孩子他爹的法子煮的,不可能變啊!”馮娘子想不通地說。
“這麽小的鋪子,又是建在這種地方,若要留住老客,味道只是一方面,我想你相公是個擅長交際的人,能和往來客人打得火熱,客人是因為喜歡他這個人才願意常來光顧,這一點卻是你們欠缺的,所以你們才留不住客。如果只是因為味道上的差別,就算這種差別當真存在,你做的這餛飩味道又不比別家差,在我吃過的餛飩店裡,你這家也算是能排得上號的,所以我覺得,那些熟客斷不是因為覺得難吃才不願意來的,他們只是覺得太無趣了,所以才離開了。”
馮娘子呆了一呆,接著笑了一下,滿懷著惆悵和思念,輕輕地說:
“是啊,孩子他爹是個爽利人,來的客人沒有不誇他的,好多客人一和他聊起來就不走了也是常有的事兒,可自從孩子他爹去了,這種事就再也沒有了。”
“娘!”馮大妞見她又想起過世的父親,同樣紅了眼眶,拉住她的手喚了一聲。
馮娘子拍拍她的手,安慰地笑笑。
“你們這店蓋在巷子裡,除非找進來,否則根本不會有人發現。對你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讓城裡邊的人知道你們這個地方,這樣才會有人上趕著找過來。”蘇煙以過來人的口吻一本正經地說。
“我大姐也是這麽想的,所以前幾月起咱家就開始用餛飩挑兒把餛飩挑出去賣,冬天還好些,可一到了冬天,這蘇州城裡的餛飩挑兒滿大街都是,雖然能賣,可賣的也不算好。現在天又熱了,一上午連兩碗都賣不出去,根本沒人吃,好好的餛飩全都粘破了,白白浪費。”馮三妞發愁地歎了口氣。
“沒人買那是你們的問題,吃食不分季節,大夏天吃鍋子的人多了,我們家擺攤那會兒最熱的時候陽春面一天能賣出去兩百碗,吃的人吃的汗流浹背也樂意來吃。”蘇嫻倨傲地說。
馮三妞大吃一驚:“姨,你從前也是擺攤賣面的?”
蘇嫻的臉刷地綠了:“你叫誰“姨’呢,你叫她‘姐姐’怎麽到我這兒就成‘姨’了,我有那麽老嗎?”
她生氣的樣子好怕人,馮三妞驚嚇地縮了縮脖子。
梁敞沒忍住,噗地笑了,忙又嚴肅起來。
蘇嫻瞅了他一眼。
“大姐姐,”馮二妞卻很執著,一瞬不瞬地盯著蘇妙,語氣迫切地問道,“一直以來,我和我娘都是按爹爹留下的法子做餛飩的,可到底是為什麽,味兒怎麽就不一樣了呢?”
“二妞,大姐姐不是說了不是味兒的問題,是咱們不會留住客人麽。 ”馮娘子擔心她這麽追問會把蘇妙問煩,連忙勸阻道。
“娘,你就別騙自己了,是真的不一樣的!”馮二妞皺了皺眉,繼續鎖視住蘇妙,語氣迫切地說,“大姐姐,我從五歲就開始跟著爹爹學做餛飩了,一直到今年十三歲,我包了八年的餛飩,爹爹說他自己十二歲就出師了,可我到現在卻還是派不上用場,大姐姐你說我到底要練到什麽年紀才能把這家店給撐起來,等到了大姐姐的年紀我就能成了嗎?”
她突然激動起來的語氣嚇壞了一眾人,馮娘子用心疼的眼光看著她,心情複雜地輕喚了聲:
“二妞!”
“二姐!”馮三妞呆呆地望著她激動的樣子,有些嚇呆了。
馮大妞皺了皺眉,才要說話,一個小手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袖,低下頭時,馮四虎正揚著脖子,呆著臉兒對她說了句:
“大姐,噓噓!”
馮大妞無奈,隻得抱起他帶他去噓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