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染也沒想到蘇妙直接把來意說出來了,這下連客套話都省了,他是生意人,平時習慣了拐彎抹角,第一次碰見這種直截了當的人,隻覺得忍俊不禁。
“不歡迎我來?”蘇妙手肘支在桌上,兩手交握在一起,歪頭看著他,笑問。
“歡迎,當然歡迎,進門即是客,除非吃霸王餐,開酒樓的哪有拒客的道理。”佟染似笑非笑地說。
“佟公子放心,我就算再窮上你這兒來浪費一次還是承受得起的,所以你不要以為我會因為付不起帳就把蘇記送你抵債。”蘇妙看著他,同樣似笑非笑地說。
佟染笑出聲來:“蘇姑娘,我還沒有閑到會去幻想那種離奇的事。”
“那就好。”蘇妙笑眯眯道。
“蘇二姑娘?你就是蘇記品鮮樓的蘇二姑娘?”長生才回過神來,驚訝又興奮地笑道,看著佟染,又望向蘇妙,“原來是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我先前聽說蘇記的廚長是姑娘時還以為是個嫁不出去所以脾氣古怪的老姑娘哩!”
蘇妙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蘇妙,十七歲,脾氣不古怪,未婚,但有未婚夫。看在你前半段話的份上我原諒你的後半段話,我就算八十歲還沒嫁出去跟你也沒有半文錢關系,‘老姑娘’這個詞兒我聽了非常不愉快。”
長生呆了片刻,噗地笑了,笑彎了腰:“姑娘你好有趣!哈哈!哈哈哈!”
陳盛和純娘同樣笑出聲來。
佟染本來也應該笑出來的,卻在聽到“有未婚夫”這四個字時上揚的唇角僵了一僵,眼眸微閃,含著笑詢問:
“蘇姑娘的未婚夫是?”
“是我。你有意見嗎?”回味面無表情地望著他,用不善的語氣冷冰冰地問。
說意外也不算意外,佟染雖然唇角仍舊掛著笑意,眸光卻幽黑,似笑非笑地道:
“小少爺活得還真是肆意啊,婚姻大事都不用回家去與令尊令堂商量一下,自己就決定了。”
“我要怎麽決定與你何乾?”
“並無關系。在下只是羨慕小少爺的瀟灑恣意罷了。”佟染皮笑肉不笑地說。傻瓜都能聽出來他語氣裡的嘲諷,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突然嘲諷回味,但他的確是在嘲諷他。
回味看了他一眼。隻淡淡地說了氣死人不償命的一句:
“投胎要看運氣,羨慕也沒用。”
蘇妙眨巴了兩下眼睛,嘴巴好毒啊,佟染的臉都綠了。
長生看了看回味又看了看佟染。想了想,手一拍。揚聲笑說:
“上次說好了再見面請兄台和大姐吃好料,要不兄台和大姐點幾道菜,我親自做算是謝你們上次的幫忙,我請客!”
“能別叫我‘大姐’嗎。你比我還大八歲。”
“啊,你誤會了,‘大姐’在安州是對女子的敬稱。”
“這裡是豐州不是安州。請你叫我‘姑娘’。”蘇妙一本正經地對他說。
“好吧。姑娘你可真有趣。”長生笑嘻嘻說,頓了頓。問,“姑娘你想吃什麽,我可以讓你嘗我的手藝哦。”
“這道生魚片是你做的?”蘇妙夾起一片薄如蟬翼的魚生,不答反問。
“你說這個?是我做的沒錯。對了,你們蘇記也會做魚生吧,我第一次聽說時還嚇了一跳呢。我以前在海州時,海州的一品樓離海很近,我就想著用從海裡剛打上來的鮮魚做成魚生,本以為自己是嶽梁國的頭一份,沒想到豐州一個臨江的城市竟然也有人能做出相同的菜。不過呀,江河裡的魚泥腥氣太重,做出來的魚生比海魚差太遠了。”
這一點蘇妙當然知道,所以才會在配製蘸料時下了很大的工夫。聽這麽說眼前這個人應該是嶽梁國內第一個將生魚片這道菜推向酒樓餐桌的人了,飲食是沒有專利權的,誰都可以發明,誰都可以改造,看陳盛將頭壓得低低的一言不發就知道他受了很大的打擊,以為自己是第一人結果只是個模仿者。
蘇妙單手托腮,目不轉睛地望著長生,這樣稚嫩單純宛如孩子的長相竟然已經二十五歲“高齡”了,如此活潑外露仿佛猴子的性子居然做得出這樣精致細膩的菜肴,這個人,絕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麽簡單。
“姑娘,你這樣直勾勾地看著我,莫非我今天特別英俊?”長生一陣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笑問。
蘇妙看了他一陣,笑眯眯說:
“我可以看你煮菜嗎?”
“這個可不行,廚房禁地,非酒樓的人不能進入。”長生歉意地說,頓了頓,笑道,“你放心,我說親自做就會親自做,不會騙你的。”
“那我要那個。”蘇妙往過路的夥計手中的托盤一指。
“芙蓉燒鵝?好啊,還想吃什麽?”他熱情洋溢地笑問。
“什麽都好,這裡現在的招牌菜是什麽?”
長生想了想,笑晏晏說:“現在正是吃螃蟹的時節,我做的螃蟹四吃你想不想嘗嘗看?”
“四吃?”
“蒸螃蟹、炒螃蟹、紅燒蟹和蟹羹。”長生笑著,一一對她說。
聽起來有點意思,蘇妙眉一揚,點頭應了。
長生轉身去準備,佟染見他走了,手中折扇一收,對蘇妙笑吟吟道:
“我也先失陪了,蘇姑娘安心慢用。”說罷,轉身,徑直上樓去。
蘇妙望著他的背影,又望向已經走遠的長生,眸光微閃,湊到桌上小聲說:
“你們有沒有覺得佟染和長生長得有點像?”
“看年紀應該是兄弟吧。”蘇嬋嗑著瓜子,面無表情地說。
“可佟四少說了不是。”純娘道。
“看長相怎麽可能不是,八成是因為家裡太有錢了,為爭家產兄弟反目的事不是經常有嘛。”蘇嬋不以為然地道。
“已經反目的兩個人還在一起,這怎麽想都不太可能吧?”純娘訕訕笑說。認為是蘇嬋的想象力太豐富。
“有什麽不可能的,我那麽討厭他不是還和他呆在一張桌子前嗎?”蘇嬋往回味身上一指,輕描淡寫地說。
“嬋兒,不可以沒有禮貌。”蘇妙溫柔地告誡,蘇嬋哼了一聲。
回味面不改色地喝茶,他很能理解蘇嬋因為心愛的姐姐被搶走所以對他產生了極端憤怒與嫉妒的心情,這麽可憐的假小子。他原諒她了。
故意在蘇嬋眼皮子底下摩挲著蘇妙的頭。果然蘇嬋的臉更綠,回味的心情很愉快。
“你知道長生和佟染的關系嗎?”蘇妙看著他問。
“不知道。”
“你跟他們不是認識嗎?”
“我不認識他們。”
“那你乾嗎跟他們說那麽多話?”蘇妙驚詫地問。
“我只是看他們兩個不順眼想讓他們離遠點罷了。”回味漫不經心地回答。
蘇妙竟無言以對。
長生親自送燒鵝來,並像對待老客人那樣現場將燒鵝片開。
桌上擺一隻長方形的白色瓷盤。從片開到擺盤大概隻用了四分鍾,並且隨著他的手輕微移動,片下來的鵝肉從外到裡一圈又一圈幾乎不需要另外再改動便已經形成了一朵碩大的芙蓉花,配以絲瓜苗做成的枝葉。一大朵迎風招展華美豔麗的木芙蓉赫然躍上瓷盤,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純娘和蘇嬋被這樣的手藝驚呆了,連陳盛都禁不住瞪圓了眼睛。
這一招的確是一項絕活,蘇妙一眨不眨地看著長生:嗯,即使是廚師也分各種各樣的類型。每個人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所以她絕不會因為對方燒鵝片的好就承認自己輸了。
“幾位請用。”長生片好鵝肉,在學徒端來的小盆裡淨了手。以香蒸帕子擦乾,笑盈盈說。
蘇嬋和純娘都舍不得破壞花形。遲遲不肯動筷,蘇妙在盤子裡掃了一眼,拿起筷子夾了一片鵝肉放進嘴裡,細細吃起來。
芙蓉燒鵝基本是按傳統方法來做的,將鵝處理乾淨後斬去鵝掌和翅尖,將腹腔衝洗乾淨。把蔥末、薑末、蒜茸、鹽、白糖、黃酒、醬油、芝麻醬、香料粉、陳皮粉加二湯調勻,製成味汁,二湯即頭湯之後加水再熬的高湯。之後用麥芽糖、醋、曲酒調成脆皮水。將味汁從鵝尾開口處灌入鵝的腹腔,用針將開口縫住。鵝是被吹過氣的,吹氣之後以手將鵝的頸部握住,隨後放入沸水中燙半分鍾,再以冷水淋鵝的表皮,使之降溫稍涼。將脆皮水均勻地刷在鵝的表皮上,完成後即把鵝掛在陰涼通風處晾乾,掛入烤爐中以果木炭中火慢烤,待鵝肉熟透後再改用大火將鵝皮烤至酥脆,取出後先倒出鵝腹內的鹵汁再片開,佐以醬汁食用。
“蘇姑娘,好吃嗎?”長生笑意盎然地看著她,問。
“我能問,給這個吹氣的人是誰嗎?”蘇妙撫了撫唇,問,這年代又沒有氣泵,她自然要問一句。
長生愣住了,顯然沒想到她隻吃了一口就吃出了這道菜最關鍵的工序,驚詫地默了一會兒,緊接著笑了起來:
“蘇姑娘放心,我們特地選用了二十個十三到十四歲的童女為仔鵝吹氣,個個都是花一樣的美人兒,蘇姑娘想看嗎?”
“不必了,我對美人不感興趣。”蘇妙擺擺手,她也曾聽說過有的店會拿“美麗處子”作為噱頭賣高價,“我從剛才就想問,你叫長生,難道你姓‘長’?”
“……是啊。”長生頓了一下,笑嘻嘻說。
蘇妙眉一挑,緩慢地點頭。
“妙姐姐,這個好吃,好吃!”純娘小聲怎呼起來,她不想吃被童女吹過氣的燒鵝,就去嘗螃蟹四吃,沒想到看似不起眼的做法竟然是出乎意料的美味,一疊聲說。
蘇妙向那四盤色香味俱全的螃蟹望去。
蒸螃蟹吃的是原味,隔水清蒸,品鮮樓的蒸螃蟹火候掌握得極其精妙,肉白鮮嫩,黃膏腴美,佐以薑醋食用,邊剝邊吃,雖麻煩卻是情趣。紅燒蟹和蟹羹選用的卻是海螃蟹,前者色彩鮮豔,肉豐味美,彈軟多汁,入口即化,後者以蟹肉、蛋花、肉丁、蔥花、香醋、薯粉為羹,晶瑩透亮,五彩紛呈,軟滑細膩,鹹中帶酸,帶著濃鬱的海島風情。
炒螃蟹的精髓則是蒜蓉的獨特風味,將蒜蓉薑末放入熱油鍋裡煸炒出香味後撈出,將清理好的螃蟹對半剪開,在螃蟹的切面上裹一層乾澱粉下油鍋炸到八成熟。把蒜末乾辣椒放進油鍋炒香之後,再放入螃蟹翻炒,一直保持大火,加入適量醬油和糖,一直翻炒到蒜蓉全部包裹上螃蟹,撒蔥花出鍋。蒜蓉的特別之處在於它的甘口焦香,脆而不糊,蒜香與辣味、豉味結合,與螃蟹共同烹製,其香氣平和均勻,其滋味鮮美可口。蔥薑蒜蓉的香味浸透入蟹肉,香辣誘人,濃鬱爽口,令人越食越開胃。
最令蘇妙感覺吃驚的一共有兩點,第一長生用了乾澱粉,無論是長樂鎮還是豐州城做菜都不會用澱粉,據回味說澱粉的用法在嶽梁國使用的面積並不廣泛,只有梁都少數幾家酒樓會用,那也是近幾年才有的事,因此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豐州城獨一份,很顯然現在她已經不是獨一份了;另外一點就是長生用了乾辣椒,至少秦安省是沒有辣椒的,她因為不想被問“你怎麽知道”所以從沒問過回味嶽梁國到底有沒有辣椒,現在看來嶽梁國是有辣椒的,不過八成是現在的她用不起的。
她開始覺得心塞了。
高檔酒樓吃螃蟹都有一套巧妙的小工具,回味用的極順手,挖出蟹黃放在蘇妙的碗裡。
蘇妙默默嘗了一口, 抿了抿唇,接著衝著長生粲然一笑:
“好吃!”
“好吃就好!”長生笑得尖牙不見牙。
“長大哥你一定去過很多地方吧?”蘇妙笑著問。
長生愣了愣,接著笑得得意起來,傲然回答:
“那是!我十三歲就離家了,十年間幾乎走遍了大半個嶽梁國!”
“十年呐,那可真是了不起的經歷!”蘇妙笑眯眯說。
“我也覺得很了不起!”長生嘻嘻笑道。
“嬋兒,回大哥好像在生氣。”純娘小聲說。
蘇嬋看了一眼臉色發黑的回味,又看了一眼隔著回味談笑風生的蘇妙和長生,冷哼一聲,繼續望向窗外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