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大辦公室的同事無不發出尖利的叫聲,匯集在一起,簡直可催城拔寨,慌忙奪門而逃,閃電之間跑得乾乾淨淨。
因為變化太快,我們這一男三女懵裡懵懂,也同時大叫著和後一批人跑出大辦公室,尾隨大家往電梯跑去。
大夥兒更加恐嚇得惶惶不安,嘶聲大叫:“追上來了,鬼追上來了,電梯呢?”“電梯沒動,肯定壞了。”“鬼來了,這四個鬼,怎麽辦,嗚嗚嗚。”
“往樓梯跑,大家往樓梯跑!”臨危之際,隻聽到羅經理略為鎮定的聲音。
人們打開通往樓梯的防火門,個個爭先,一窩蜂似地擠入,眨間功夫這一大群人便從過道上消失不見。
三個美女尖叫不斷,也要往樓梯間跑。
我回過神,倏地刹住腳步,擋著三大美女,歎息說:“大家其實怕的是我們,就不要跟著跑了,省省心吧,省得再驚嚇他們。”
孔月亮用手輕拍胸,說:“對呀,我們為什麽跟隨跑?我們是鬼啊,怕什麽怕?我是鬼?我真是鬼?為什麽我就變成了鬼呢?”說著說著,眼眶逐漸潤濕,聲音充滿水質感。
阿媚和李可兒也在自問:“為什麽嚇得跑?是因為在工程部發覺小張的屍體,我們是鬼,鬼怕鬼麽?我們不跑。”
我返身往後走。三個美女心中無主,喊道:“李追求,你去哪?”
我悲愴地說:“雖然剛才很多人見到,但眼見為實,我想我自己還是要去工程部看一看,落了這份心。”
李可兒讀懂我的內心活動,說:“小張和我們四個是一起的。他成了屍體的話,說明我們遲早也不能再為人形,變成飄來飄去的鬼。”
這姑娘說得大家背脊一陣陣發麻。孔月亮、阿媚均難受地說:“不要講了,走吧,看一眼死了心。”
三個美女不近不遠地尾隨我往工程部走。說實話,我的膽子不算大,恐怖電影不敢一個人看。這當兒卻挺著胸膛,一馬當先,當真為我是鬼,我怕誰?
推開工程部的門,小張半躺在電腦前的辦公椅上,實際不叫躺,應為癱著,耷拉著。他早就七竅流血,流出的血已凝固。
雖說全有心理準備,究竟沒見過世面,第一次看見屍體啊。無限的恐懼油然而生,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三大美女再次發出刺破耳膜的尖銳的聲音,調頭往後跑。我比她們強得多,盡管臉白如紙,好在為沉默地狂跑。
不知是誰率先跑入公司大門,余下三人緊隨跑入。大辦公室較為龐大,同事們早就跑光,現隻有我們四個人位於其中,顯得空曠和寂廖。
我們進入後,關好門閂,但恐懼不是因為關上門,就將它阻在門外。四個人大腦的血管要漲裂開似的,牙齒彼此打架。八隻眼睛眼珠亂轉,恐慌地眼望四周。
張工的肉身變成屍體,但他有陰魂。自古以來就有‘陰魂不散’四個字,因此此處不管哪裡,理論上都有可能存在張工的陰魂,說不定正在朝我們噝噝地鬼笑著。我們四人越這麽想,越像篩糠般哆嗦起來。
我一哆嗦,頭腦反而轉變成清晰。我自言自語說:“我不需要怕他?我和他不是一回事嗎?”
大家一怔,害怕的程度倒減輕不少。
李可兒哭笑道:“我們做人的時間長,剛剛做鬼不習慣。一遇到別的鬼,按人的思維活動,嚇得到處亂跑。哎,何必呢?用不了多久,我們的肉身也會像那個工程部人一樣。”
其語無限淒婉,可句句落在實處。
忽然,孔月亮放聲而哭,像一個在夜幕來時迷路的孩子那樣哭,哭自己,哭自身世界的驀然消失,哭她的茫然和寂寞,哭一切的一切。
阿媚和李可兒不甘人後,一個比一個的哭聲大。
三個女人的淚水落在地板上,就象雨水打在快要破碎的碗上。我則長嚎數聲,發抒滿腹的悶氣。我像一匹受傷的狼,深夜在曠野嗥叫,慘聲裡夾雜著憤怒和悲傷。
你一直以為自己正常地是個人,甚至怕這鬼怕那鬼,並且懷疑別人是鬼,但是某一刹那,你明白,你不用疑神疑鬼了,因為你自己就是鬼。這才屬世上最可怕,也是最無奈、最悲痛的事。
人間的親情和美好的事物,不要說舍不得放棄,我們甚至沒有資格擁有、向往和回憶。
我們充分理解了同事們被冤枉為鬼後,他們彷徨無助的自卑,嚎叫奔走的淒苦。誰想到在樓梯間內聽聞他們痛苦的四個人才是真正的鬼。
我嚎到嗓子發啞,抹下靜靜流淌在臉頰上的淚,推開公司大門。三大美女內心的苦難短時間內不能發泄完,也不知啥時才能停止這驚天地泣鬼神的哭泣,沒誰注意我,也沒誰擔心門打開了,工程部張工的鬼魂是不是趁機飄入。反正為同路之人,讓它進來吧,提前熟悉熟悉也是好的。
我其實不知做什麽,隻是嚎叫後要換一種方式顯示存在,因此隨意走走。我隨便走到洗手間鏡子前,瞧著自己的尊容,心想,不知我的魂魄什麽時候脫離這個臭皮囊?
想來一個人死後成鬼,魂魄離體的時間有長有短,一些人立即實現;又一些人稍長一點,如張工,第一次坐電梯摔死後,在一樓大廳略為休息,再上電梯,回工程部辦公室,然後在工作時登彼岸了;還有一些人,時間更長,如我和三大美女。
古人有雲:“終朝填滿臭皮囊,何日超凡登彼岸”。我們四人倒不憂‘何時’二字,登彼岸計時可數,即將來臨。大千世界,朗朗規律,容不得幾個鬼在人世間以人的模樣大搖大擺地晃來蕩去,否則按此推理,這世上不就盡是鬼了麽?滿世界的人,一見面免不了相互要起疑心,對方是不是鬼?豈不亂套?不知我們四人中,誰最先靈魂離體?
我走到小便處小解。實際並無多大尿意,但到洗手間將積壓的東西排泄,不管這東西是多是少,為我在人類生活中養成的慣性,一時放棄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