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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焉》第二百三十四章 傳承
今兒在外頭的若是旁的人,此時只怕說什麽也要進來瞧瞧,但若是忍冬的一根筋,便也只會聽從顧妍的吩咐。

 既然主子說了不許進,她也便直愣愣站在外頭。

 屋裡沒有動靜,隻偶爾傳來一兩聲極淺的抽氣聲。

 “小姐?”忍冬又喚了遍。

 顧妍忍耐了一下,按捺住跳脫到嘴邊的嗚咽說:“我沒事,你出去!”複又深吸了口氣,“到外頭去,今兒不用你值夜。”

 忍冬微怔,還想再說些什麽,張了張唇終究是乖覺按著吩咐去做,抱著被子直接到了外頭。

 顧妍伸手捂住臉,有濕潤的東西沿著指縫流出來。

 這不是在做夢……可她究竟是怎麽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為什麽她一點都不知道……

 任是誰能知道——又不做粗活,也不舞刀弄劍,哪裡容易受傷?

 最近的一次……無非還是在太皇太后的宮裡,阿齊那用匕首刺進她的腕子。

 可她以為只是這麽便結束了,以為只是因為阿齊那的原因……她從未聯系到自己的身上過,也從沒想到過,有一天她會變成這樣。

 細思極恐,不寒而栗。

 抱膝將臉圈進手臂裡,青石磚上的涼意一絲絲湧上來,冷得她渾身打顫。

 直到有一隻手掌慢慢放到頭頂,安撫般一下下地輕拍。

 動作輕柔,又小心翼翼地像是怕驚擾了她。

 顧妍抬頭望過去,淚眼朦朧裡看到一雙沉靜的眸子。

 蕭瀝正一瞬不瞬瞧著自己。

 “你怎麽了?”

 他蹲下與她平視,目光掃過素衣上沾染到的點點鮮紅,又拾起扔在一邊的小銀剪子,驀地沉默。

 面前的小姑娘陡然瑟縮了一下,往旁邊挪了稍許,又將自己蜷縮起來瑟瑟發抖,像是一隻處於恐慌驚懼狀態下的小獸。

 “阿妍。”蕭瀝低喚,她一動不動。似是在緊緊盯著睡鞋尖兒,又像是目光放空不知看向了何處。

 他移近稍許,顧妍突地顫抖。

 蕭瀝不得不停下來,低聲道:“你別怕。”

 不知該怎麽說。他卻不想看她這個模樣。

 伸手用力將她攬住,不顧小姑娘的掙扎牢牢箍緊手臂,單薄的身體冰涼,他不由收得更緊,下巴抵住她頭頂的發旋。喃喃說道:“別怕……沒事的。”

 篤然的語氣讓人莫名安心,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最薄弱的一道防線終於被徹底擊潰,體無完膚。

 顧妍抓緊他的前襟搖頭低泣:“你不懂……你不會懂的!”

 你不會明白,身體的這種變化讓她有多麽的驚惶不安。

 她就是世人眼裡的山魈魍魎,妖精鬼怪!

 可她分明……什麽都沒有做!

 “我懂。”

 蕭瀝握緊了她的手,“你連殺人都不怕,怎麽會怕這個……相信我,這沒什麽,別想太多。”

 掌心指腹的厚繭刮過她幼嫩的皮膚。一點點地摩挲著。

 顧妍不明白他的篤定究竟從何而來。

 細想才知,她還未開始解釋,他卻好像已經了然於心。

 顧妍抬起頭定定瞧著她,滿臉淚痕猶在,“你早就知道了?你其實一早就發現了是不是?”

 她抓過那把剪子,對著腕子就要扎下去,蕭瀝眼疾手快攔住她,剪子刺進掌心,有鮮血順著滴落下來。

 顧妍倏然一怔。

 “你別這樣。”他面不改色:“會疼。”

 顧妍要去看他的傷口,他不讓。拔出剪子便放回笸簍裡,隨意抹了把,將手背於身後,淡笑道:“沒事。”

 沒事?什麽叫做沒事?

 這麽明晃晃地扎進去。哪能沒事?

 他又不是她……

 忽的愣住,顧妍仰起了頭。

 蕭瀝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燭光下投了長長的影子,背著光,唯有一雙眼睛極亮。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她忽然平靜下來。

 蕭瀝是翻窗進的,槅扇打開,窗外的風吹進。未綰的發絲微亂。

 顧妍走近幾步,幾乎貼在他身前,淡雅清香闖入鼻尖,她目光灼灼,“我的這些不同,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

 蕭瀝微鄂,愣神間,右手忽的被人拉了出來。

 滿手的濕膩,還有東西順著指縫滴落。顧妍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打量,他手心的傷口還在往外竄著血珠子。

 “就是啊,本該如此的,怎麽就不一樣呢?”

 蕭瀝默了默,被她拉到一邊找了塊乾淨的棉布包扎起來。

 “我這兒沒有藥,你回去後自己上一遍。”

 顧妍一錯不錯盯著慢慢洇濕開的血跡,蕭瀝乾脆點穴止住了血,反手握住她,“在遼東,斛律長極拿出那一卷畫出來時,我大概就有這個猜想……真正確定,是在皇上大婚那一晚,你從慈寧宮裡出來。”

 本來受傷的部位,不過短短時瞬,就已經消失地毫無蹤影,蕭瀝大致便曉得了。

 顧妍仔細回想他所說的畫。

 在遼東撫順時,斛律長極帶過來的畫卷,繪的是完顏小公主。也是憑了那幅畫卷,外祖父才最終肯定,完顏小公主和外祖母是孿生姐妹。

 她還記得蕭瀝在看到畫中人時的神情十分怪異。

 顧妍等著他的下文。

 蕭瀝歎道:“我母親擅繪丹青裱畫,許多宮廷老師傅都比不上。先帝有時會將畫交給母親裝裱或者修複,我記得小時候見過一次。”

 那時候鎮國公府還沒有在那場大戰裡折損,蕭祺也還是國公府的世子爺,甚至欣榮長公主還沒有懷上伊人……

 “有一日母親正在裝裱修複一張舊畫,我湊過去瞧了眼,與斛律長極拿出來的畫卷一模一樣,繪的是個穿了大紅色騎裝倚馬而笑的女子,我問母親這個人是誰,母親便說,這是舅舅最敬愛的人。”

 方武帝不司朝政,頑劣不恭。就像是個老孩子,蕭瀝一直以為他最敬重的人會是太皇太后,然而卻是個看起來年輕美貌的少女。

 哦,也不是少女了。

 這張畫的紙張都泛黃。有些年頭了,說不定她還是和太皇太后差不多年紀的人。

 “我沒見過她。”

 蕭瀝那時這樣說,皺著眉努力回想,終究是沒有半點印象,“不過她挺好看的。”

 欣榮長公主便好笑地點了點他的額頭。“你怎麽會見過呢?我也不過是見過幾次……不過,她是個很神奇的人。”

 母親第一次用神奇這種形容,蕭瀝似懂非懂,拉著母親問為何。

 欣榮長公主便隻好說:“她看起來一直很年輕,歲月沒有給她留下一點痕跡,若她還活著,現在應該還是老樣子。”

 蕭瀝思索片刻,“難道和戲文裡唱的神仙妖怪一樣,不老不死?”

 欣榮長公主臉色忽變。

 她放下手中的東西,蹲下身輕輕拍著蕭瀝的頭頂。語重心長:“孩子,這種話,以後都不要再說了……她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

 “她是人。”

 “和我們一樣的人。”

 蕭瀝伸出手拍拍顧妍的頭頂,就像幼時母親常做的一般。

 她的頭髮又密又軟,像是一匹極好的綢子。

 小姑娘霎時睜圓了眼睛,受驚似的茫然無措。

 蕭瀝說:“她是寧太妃,方武帝的養母,也是完顏部落的公主……那個古老而神秘的民族,總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秘術。這一點不足為奇。”

 他忽的看向顧妍仔細端詳。

 幾年前的東市,他縱馬疾馳而過,她還是個在茶樓上高聲驚叫的小姑娘,那時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了眼。就覺得似曾相識。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面善的人不知幾何,他未放心上,隻過了一段時日陡然想起來幼時見過的畫卷,又在元宵上遇見了她。

 那個小姑娘,竟和寧太妃有幾分相似!

 大抵正是因此。所以他才在伊人為難她的時候幫了她……

 在遼東,斛律長極拿出那樣一幅畫,而看西德王躲躲閃閃諱莫如深,其實他是知道些什麽的。

 若說顧妍和寧太妃沒關系,蕭瀝恐怕是不會信。

 顧妍身上的這些變化,也許,只是一種親緣家族之間的傳遞和繼承。

 “先前在你身邊的那個巫醫,也許是她做了什麽……”蕭瀝如是揣測。

 是啊,如果是阿齊那的話,定能給出她想要的答案。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可阿齊那走了,留給她這樣一種奇怪的能力,然後就走了!

 這算什麽?

 如果是這種東西,她寧可不要!

 顧妍掩面沉吟。

 闞娘子想要對付她,母親和姐姐無緣故遭到黑衣人的突襲,哪怕顧崇琰的莫名示好……其實都是為了她吧?為了她這種怪異的愈合能力?

 其實外祖父也意料到了……

 正如蕭瀝所說的,這種屬於部落民族神秘的傳承秘術,不僅是完顏小公主會擁有,外祖母也可能會擁有的!

 在這個世上,若還有人最了解外祖母的人,無非就是外祖父了。

 差遣人整日守著看著她,幾乎將她軟禁,是不想別人天天惦記著,算計著……可為什麽都不告訴她!

 讓她一個人猜,到現在的惶恐不安。何不乾脆點直截了當!

 蕭瀝低聲說:“別怕,只要注意一點,這件事不會輕易被發現的。”

 只是他們幾個還好,若是昭然天下,她不被當成妖怪,也要被處以火刑燒死!

 顧妍苦笑,“蕭令先,你即便要安慰,也該找個合理的借口……真的只要這樣就行了嗎?那我何至於現在行動受阻,而你又為什麽會這時候在這裡?”顧妍搖搖頭,“你經常來吧?”

 否則憑外頭侍衛天羅地網的巡邏,他再本事,又能無聲無息地闖進來?

 不過是混熟了,人家才睜隻眼閉隻眼。

 這些日子的安然太平,何嘗不是他換來的……

 她無奈扶額,“其實你都知道的,根本沒有這麽簡單。”

 二人俱都沉默。

 更漏裡的沙子流盡了,外頭有巡夜的婆子打起子時的更聲。

 中秋已經過了……

 蕭瀝撫了撫腰間,又站起身,揉了揉她的頭髮,就像是在安撫一隻小野貓。

 “無需想太多,現今只是權宜之計,會有法子解決的,你要相信王爺……也請相信我。”

 他將一隻黑色布囊拿出來放到桌上,“本來想趁中秋給你的,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但還是給你的好。”

 “早點休息。”

 最後說完一句,便又回到窗邊,利落地翻窗而出,消失在濃濃夜色裡。

 顧妍怔愣了好一會兒,拿起布囊解開系帶。淡雅柔和的光芒傾瀉而出,裡頭裝的是一隻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這也算禮物嗎?”

 捧在手裡把玩了好一會兒,顧妍微微彎起唇。

 “你要相信王爺……也請相信我。”蕭瀝這麽說。

 她信……她當然信啊!

 除了相信他們,她還能如何?

 一夜酣睡,次日終究還是去尋了柳昱。

 柳昱正在研究著棋譜,斜眼瞅瞅她,愣了愣,“怎麽想到來我這兒了?”

 他放下棋譜,重又拿了個杯子斟上一杯茶水,“既然來了,過來陪我下盤棋。”

 顧妍坐到他對面,執白先行,一開始尚還可觀,到後來卻連續錯失了幾片。

 柳昱不由看了看她,“今兒有點不在狀態。”

 顧妍乾脆停住收手。

 柳昱也不繼續了, 捧了盞茶慢悠悠地喝,“有什麽想問的?”

 “您不是都知道了?”顧妍跽坐,雙手置於膝上,不滿道:“外祖父應該早些告訴我……一開始,我非常驚慌。”

 “我早點跟你說了,你就會有心理準備了?”

 柳昱好笑:“阿妍,你到底還年輕,許多事不是你想當然以為的那樣。”

 她想說,自己已經活過一世,然而在外祖父面前,她確實還只是個孩子,什麽都算不上……

 顧妍悶悶不語。

 “阿妍,這就是我所擔心的地方。”柳昱低歎:“如你所見,我的眼睛天生如此,自小受過多少異樣的目光?但後來也就慢慢習慣了……可你從小便是個正常的孩子,從未被當成過異類,突然間要你接受,這有點困難。”

 “那您就這樣一直瞞著我?”顧妍抿緊唇角,“紙包不住火,我從前分明不是這樣的,為什麽……突然間全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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