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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焉》第二章 又見
  顧妍幽幽醒轉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她聽到外頭有丫鬟婆子掃雪的聲音,OO@@的,雜亂無章,卻有一種別樣的安寧平和。

  屋子裡燒了地龍,暖如仲春,錦衾被上熏著的薔薇香甜馨清淡,小小的堆漆羅漢床上懸著碧色鮫綃紗,晨光透過窗前桃花紙照進來,朦朦朧朧帶了一層暖意,她甚至依稀可見那鏤空窗欞上雕著的西番蓮紋。

  這是她幼年在長寧侯府時曾經住過的閨閣清瀾院。

  顧妍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還是這副場景。

  她起身,趿上鞋子走到了妝台前。

  鏡子裡的人瘦瘦小小的,八九歲的樣子。彎彎的眉,黑葡萄一樣的眼,唇若新桃,瓊鼻玲瓏,眉宇間自有一股未脫的稚氣,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新荷,粉嫩而嬌弱――正是她幼時的模樣。

  顧妍微微松了口氣。

  三日前她迷迷糊糊醒來,就發現周圍的一切變得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她曾在這個地方生活了近九年,而陌生,卻是因為她已多年不曾踏足,更因為長寧侯顧家早在昭德元年時便被削製抄家。

  她的記憶止於大金鐵騎破關的那一刻。

  大金國的秦王斛律成瑾帶了最精銳的部隊殺入燕京城,推翻了順王建立了僅僅四十一天的政權,揮刀斬下順王的頭顱。

  那飛濺的鮮血撒在太和殿前,染紅了漢白玉石階,蜿蜒而下。

  她看著看著就笑了。

  當年魂斷之際,她沒有進到地府,而是成了個孤魂野鬼四處飄蕩。她看著魏都被逼死,顧家被抄家,看著大夏毀在了夏侯毅手上,看著他自縊在景山上,看著紛亂的京都改頭換面,隻覺得心下大慰。

  然而轉眼,本是魂魄狀態的身體,卻被一股重大的吸力扯入雲空,再睜開,就回到了十五年前……

  顧妍是不喜歡這個地方的,或者說,她打心裡厭惡極了這個烏煙瘴氣的所在。

  當年母親和胞弟在這裡殞命,她被那群所謂的家人趕出家門,嫡姐在這裡受盡磋磨不成人形,可那些罪魁禍首卻逍遙快活了許多年,風光無限……

  顧妍一想起這些就覺得心中憤懣不堪,連帶著腦後也傳來刺痛陣陣。

  她的後腦受了傷。

  在記憶裡,僅有的一次頭部受傷,是和二房的三姐姐爭執起來,被其失手推了把,撞在了桌角。

  很可笑的橋段,卻實實在在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記得自己那一年八歲,算起來應該是方武三十七年。

  方武三十七年……

  顧妍心中猛地一跳。

  如果說這一年對她而言有何特殊,大約是外祖母的過世,母親的病重。

  而若說她最深刻的記憶是什麽,那便是方武三十八年時,胞弟過世,她被驅趕,母親身亡……

  僅僅半年的時間,她的世界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是從天堂掉入地獄的落差,那是她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的夢魘!

  顧妍一時怔忪。

  門簾微動,輕緩的腳步聲靠近,一個圓臉大眼,白白淨淨的婢女拿了茶水走了進來。

  她看到隻穿著寢衣站在妝台前的顧妍,愣了一下,隨即擔憂道:“小姐怎麽起來了?還穿的這樣少?”

  她連忙將茶盤放下,快步走至床前拿起小幾上的蓮青色小襖給顧妍披上,小心翼翼給她扣著盤扣。

  靈活的手指翻飛,一會兒便給顧妍穿好了衣衫,又墩身給她套起了襦裙,手腳麻利,十分能乾。

  顧妍直直地看著她,眼神撲閃。

  她這幾日在床上躺著,雖說昏昏沉沉的,卻也冷眼看著這些人如何披著精致的畫皮唱念做打。

  眼前的婢子叫百合,是她的貼身大丫鬟,乖巧聽話,沉穩溫和,看起來十分的本分老實。

  然而她卻記得,方武三十八年,二伯母失足小產,若非百合指證是她做的,二伯母也不會視她如眼中釘,牟足了勁將她趕出侯府門庭。

  她哪裡有害二伯母小產呢?她隻是聽了百合的話,去那園中撲蝶,正巧遇上了二伯母而已啊!

  然而,真的隻是恰巧嗎?

  顧妍的眸光刹那變得冰涼,僵著身子一動不動。

  等百合給她穿好了衣服,笑意盈盈地看向她時,卻乍然被那眼底的冷意駭了一跳。

  “五小姐?”百合小心翼翼地開口。

  她怎麽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麽事讓五小姐動怒?怎的這副模樣看她?

  顧妍勾唇緩了緩神色。

  她往妝台前坐下,淡淡道:“給我洗漱梳妝。”

  “小姐要出門?”百合微愕,下意識地抬眸去看她,對上妝鏡裡那張小小的臉蛋,不知怎麽,心中有些發緊。

  顧妍“嗯”了聲,沒有否認。

  百合就勸道:“小姐身子才剛剛有些起色,大夫也說了還是好好躺些日子的好,老夫人那裡都免了小姐的請安了,外頭冰天雪地的,您身子弱,還是……”

  話到了這裡,陡然停了,是顧妍神色淡淡地看著她,那烏黑發亮的眼睛,就像一塊暈染開來層層滲透的墨跡,平白教人心裡}的慌。

  “……是,奴婢這就伺候小姐。”

  百合到嘴的話轉了個調,喚了小丫頭拿了溫水、牙粉、銅盆、痰盂進來,自己則給顧妍小心翼翼梳起了頭髮。

  內室一下就熱鬧起來,那青綢緞面的棉布簾子打起,又一個身穿鴨青色比甲的婢子走了進來。

  那婢女一見屋裡的情景就嚷道:“誒呦!這都是怎麽了?五小姐怎麽起身了?身子骨還沒好全呢,起來做什麽呀?”

  怎怎呼呼的,聲音響亮,顧妍隻覺得十分聒噪,下意識攢起了眉。

  “百合,你怎麽也不勸勸,五小姐這是傷了身的,就應該好好躺著……”她叉著腰指指點點,仿佛自己就是這院子裡權利最大的人。

  百合不答話,悶聲不響給顧妍梳著頭。

  那婢女便好似生氣了,虎著臉走過去將百合擠開,搶過她手裡的梳子,涎笑著對顧妍道:“五小姐,奴婢來給您梳頭髮,您可是最喜歡奴婢梳的發式了!”手下已是自有主張地動了起來。

  顧妍淡淡抬眼,由著她去。

  這個人她恰好也記得, 叫綠芍,也是她身邊伺候的大丫鬟。為人舌燦蓮花,極為能說會道,哄得她很開心,素來在她面前是得臉的。

  隻是這人手腳不甚乾淨,又總愛貪小便宜,她這屋子裡,但凡不曾登記造冊的首飾釵環,可有不少進了綠芍的口袋!

  更有甚者,在她被逐出家門落魄潦倒之際,綠芍搜刮了她身上僅存的貼身首飾,毫不留情地拿去。

  如果說,她對百合是憎惡,那麽對綠芍,便是打心裡的齒冷。

  她自認對她們尚且寬和,卻一個個都背主求榮!狼心狗肺至此,著實少見……

  顧妍不由去想,這些人是怎麽到她身邊的?

  她記得自己幼時任性倔強,行事莽撞,容不得身邊伺候的人惹了她不快,稍有不順心便要責罰下人,府中教養的家生子清楚她的秉性,分配去各院落的時候寧願費些錢財給管事嬤嬤,也不願意來伺候她。

  所以她貼身的婢子換了一撥又一撥,沒有幾個是長久的,直到百合跟綠芍出現,才算對了她的脾性。

  那時候好像才過八歲,她聽到院子裡有人嚼舌根,非議主子的不是,教人打了他們十大板發賣了。

  她不再要府裡的家生子,便央求著李姨娘替她找了兩個伶俐能乾的貼身伺候……

  想到這裡,顧妍心下已是了然。

  若是李姨娘,那便一切說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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