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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焉》第一百二十一章 恩義絕
清凌凌的吐字,如金玉相擊,冰泉冷澀。(百度搜索網更新最快最穩定)(.u首發)

 此時的柳氏,溫雅、純淨,還有一絲他從未見過的妖媚婀娜。

 顧崇琰一瞬有點恍惚,仿佛記憶回到許多年前的江南,那個在葡萄架下,雙手合十,對月許願的嬌柔少女……溫婉美麗的小臉,在燈火映襯中熠熠生輝,他還能數得清她羽扇般纖長濃密的根根睫毛。

 但,什麽時候,清豔美妙的女子變得如此面目可憎?

 所有的旖旎悸動支離破碎,化作熊熊怒焰,顧崇琰眸中盡是深深淺淺翻滾無休的波動。

 他道:“奸夫是誰,我何須知道,難道還指望我成全你們二人雙宿雙棲?”

 然而事實上,當時的他,早已不在乎究竟誰是奸夫了。

 他一心想要擺脫柳氏,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雖然心中不悅,但柳氏給的那些東西,完美地撫平了他的不滿和怨懟,他也就更加不用放置於心。

 誰能料得到,契紙都是假的?

 柳氏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無憑無據,亦非捉奸在,你便認定我水性楊花?”

 “什麽無憑無據?你敢說,顧衡之和顧妍是我的兒女?他們的血液與我不融,我早已滴血驗親過,還能作假?”

 顧衡之忽的抬眸,深深地望向父親。

 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要用盡全力看清他的模樣……這個他從來沒有好好地、仔細地打量過的人。

 他們,好像真的不像……一點都不像!

 顧衡之失望地低頭,悄悄抓起柳氏的手。公堂上一時極安靜,還能聽到老夫人氣怒的喘息,聽得到自己腔子裡一顆鮮紅滾燙的心在砰砰跳動。

 “那就再來一次吧。”

 柳氏素著臉喃喃說道,聲音多了幾絲篤然,“滴血驗親,再來一次吧……至少我,無愧於心。”

 顧崇琰驚訝柳氏的膽子,顧二爺卻發覺不同了。

 今日的柳氏。如有神助,好像樣樣都偏向了她那一邊,吃虧的都是他們。

 昨日發生那事時他不在場,可按著素日裡對柳氏的了解。總覺得,她今日太過冷靜,太過胸有成竹,好似萬事盡數掌控……不,這絕不是柳氏一人能做到的。一定有哪方大能在暗中幫她!

 顧二爺意識到這一點,瞳孔微微收縮。

 柳氏背後的大人物,既然敢和他們作對,也不是他們能惹得起的!

 他立即道:“三弟妹,有什麽事,我們回家慢慢說,一切都是誤會,說清楚就好了……”

 “誤會?”柳氏不領情,挑眉戲嘲道:“我拿到的休書是誤會?我和子女受的屈辱是誤會?你們在這公堂上的咄咄逼人,這麽多雙眼睛看著的。都是誤會?”

 顧二爺噎了一下,一時招架不住。

 老夫人怒極,拿桃木拐杖拄地,指著她厲聲道:“驗!就驗給她看看,讓她心服口服,看她還有什麽好說的!”

 顧二爺霎時覺得頭疼。

 有衙差備上了清水銀針,顧崇琰挑破指腹滴了滴血進去,顧衡之看了他眼,和顧妍如法炮製。

 渾濁的清水翻攪不斷,那絲絲縷縷的血紅。在多雙眼睛的注視下,慢慢融合、滲透、浸潤,嚴絲合縫,毫無痕跡。

 顧崇琰呆若木雞。跌坐在地,老夫人安氏面色鐵青,顧二爺卻暗歎聲果然如此。

 這下已是不好收場了……

 “顧三爺,如你所見,是否我正是這種朝三暮四的殘花敗柳?”

 柳氏淒然地笑,那硬生生擠出來的笑顏有多麽無奈心酸。作為旁觀者,幾可感同身受。

 顧崇琰腦子一團亂麻。

 有些東西梳理不順,有些東西卻又格外清晰。

 從在東跨院與顧衡之滴血驗親,到他怒火攻心將柳氏休棄,再到柳氏交出她全部妝奩流落在外……

 而現在,顧衡之和顧妍分明是他的孩子,柳氏從來安分守己,那些契紙文書通通作假,偏偏又毫無證據指明來向……

 他這是被坑騙了!

 是柳氏!

 是這個女人設的局!

 他就說,怎麽她有這個膽子和機會出牆,怎麽在被揭穿之後她還能平靜若斯,除卻傷心難過,不曾有一絲驚懼恐慌。

 她沒有出口否決,他便以為她是默認了……

 而他們在見到那滿滿一盒子的契紙時,一時發熱衝昏了頭腦,有些東西自動地便被忽略……或是本能地覺得,像柳氏這樣怯懦膽小的女人,能有什麽作為和本事來反擊?

 由著她在外,只能自生自滅……

 顧崇琰眸色沉沉,像隱匿了團團黑光。

 他啞著嗓子問:“你為何什麽都不說,不解釋?”

 就由著他猜疑著,自我判斷著,然後,一步步落入她早已編織好的圈套裡。

 柳氏神情淡然,看著他的目光已經很平靜了。

 心若止水,大抵就是這個感覺。

 “是你,從來不信我。”

 若願意信她一分一毫,若願意給她一個解釋辯駁的機會,若願意拋卻所有的功利,隻站在她這邊無條件地支持她,興許她還會心軟,興許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然而,到底是夢,夢醒了,夢碎了,現實,就是這樣殘酷!

 世上女子最不幸,莫過於遇人不淑,有多少是能和她一樣幡然醒悟的?

 柳氏低著頭長長舒了口氣。

 日頭高升,正午的陽光透過屋簷照進來,滿屋子亮堂堂的。

 在場所有人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不甘、憤慨、驚懼、難以置信……明明一瞬間的事,就像走過了漫長的一生。

 用十多年,明白一個道理,用青春,換一個教訓,這個買賣,做得也不算太虧。

 既然顧妍與顧衡之著實是顧家的骨血,柳氏不貞又從何說起?程康靖當即宣布了這份休書無效。

 老夫人簡直恨透了柳氏。一切變得亂七八糟,今日過後,顧家還要如何混跡京都貴圈?

 一聽說休書無效。她氣得直跳腳。

 “這種女人,我們顧家不要!”她言辭急切。

 柳氏笑道:“長寧侯夫人,正好了,你們顧家。我也不想回!”

 她進一步道:“程大人,顧家侮辱我名節,虐待我兩個孩子,夫妻姻親已是做不成了,還請程大人判我與顧三爺恩斷義絕吧!”

 恩義絕。這是大夏律例裡的一道規定,由官府判定的強製性和離。

 當夫妻間或夫妻雙方親屬間或夫妻一方對他方親屬有毆、罵、殺、傷、奸等行為,就視為夫妻恩斷義絕,不論雙方是否同意,均由官府審斷,強製離異。

 顧妍臉上傷痕猶在,柳氏額上的淤青還是方才被顧崇琰推搡所致,公堂之上尚且如此,誰知私底下又是如何?顧家連媳婦名聲都不顧惜,隨意給人安個名頭。樣樣符合條例。

 程康靖當即批了判書,一式三份,官府執留一份,柳氏與顧崇琰各一份,這兩人這才算是徹底斷了關系。

 柳氏對著程康靖行了一個大禮。

 顧崇琰定定地看著她,那目光如狼似虎,好似要撲上去將她撕碎吞腹。

 “你我恩義絕,顧妍和顧衡之身上流著顧家的血,不可流落在外!”

 他目露凶光,恨不得將所有的痛恨都施加到兩個孩子身上。

 她要如何他已經無所謂了。這個女人離開最好,省得柳家出了事還和他牽扯上。

 先前以為兩孩子不是他的,他棄了不覺可惜,但如今證實正是他的骨肉。想他膝下空虛,隻李姨娘腹中有一未出世的孩子,他哪能輕易放手?

 何況他知道,顧妍和顧衡之若有閃失,柳氏絕對是最心疼的那個。

 “顧三爺,請容許我提醒你一句。阿妍和衡之,已經被顧家除族了……”

 女子早晚要出嫁,而男子十歲入宗祠。顧衡之雖是男兒,未滿年歲,隻記在族譜上,譜上名字被劃去,便相當於,此時的他們,已不是顧家人!

 昨日火急火燎,匆匆開了族譜,朱砂圈紅一點,那兩個小兒被無情撇棄,現在,他還想將他們討回?

 回去做什麽?繼續欣賞體會他們的無恥和冷血?

 顧崇琰臉色青黑,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

 老夫人一點不覺得可惜。

 那兩個小崽子和他們親娘是一路貨色,在顧家只會麻煩不斷!她現今只是暗恨,讓柳氏這樣容易脫身!

 柳氏領了判書淨身出戶,他們顧家卻被潑了一身的糞,洗都洗不乾淨!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程大人,這事還沒完!”

 老夫人義憤填膺,又重新提起他們手裡那些仿造契紙來,“我們顧家世代書香,恪守禮節,哪會知法犯法?這些契紙,通通出自柳氏之手,您不可姑息!”

 顧妍險些要笑出來了。

 沒有公證人,沒有轉讓書。對薄公堂,講的是真憑實據,口說可無憑,光靠他們幾個人,就能三人成虎?

 那程康靖頭上那頂烏紗,也可以換個人戴戴了!

 程康靖有些不耐煩,證據拿不出,還說什麽是別人給的?

 看柳氏被他們欺負成這樣,指不定到現在顧家人為了護短,還在將罪責往人家身上推呢?

 怎的如此喪心病狂?

 “既然你說是柳氏的,那怎麽就到你們手上了?哪有女子嫁妝交由夫家保管的道理?”程康靖如是問道。

 老夫人一下子噤了聲。

 總不好說,那是他們貪圖柳氏嫁妝,所以刻意奪來的吧?

 那明天街上就鬧開了,說長寧侯府貪慕錢財奪媳婦妝奩……那她也不要活了!

 顧崇琰霎時恨道:“母親!轉讓書你究竟放哪兒了!”

 再拿不出來,興許他就要被判罪了!丟了官受點皮肉苦那都是小事,從此再難入仕途,要他怎麽辦?

 老夫人搖頭說不出話,翻來找去不見蹤影。

 安氏一張臉黑成鍋底,手裡還在不斷翻看先前從老夫人身上取出的轉讓書,可憑她如何折騰,那輕薄的堂紙上,還是一個字都沒有!

 安氏頓感心力交瘁。

 顧二爺閉上眼認了。

 柳氏這是有備而來的,他們一步錯,步步錯,跌進去了,就爬不出來了……

 程康靖見他們無話可說,他也無話可說了,正要判決,從外頭就傳來一聲朗笑,“怎麽樣?案子審好了沒?”

 就見逆光裡,走出來一個高大偉岸的老者,長長的絡腮胡,一雙眼睛精明澄澈,寬厚挺直的身影,給人一種極安全可靠的感覺。

 柳氏鼻頭一酸,對著西德王柔柔一笑,宛若新生。

 西德王欣慰地點頭。

 程康靖一見大佛駕到,趕忙從高堂上下來,想他是為了醉仙樓那作假文書一事,急急道:“已經有結果了,正是長寧侯府顧崇琰作的假!”

 西德王長長“哦”了聲,程康靖差人給他上座椅,西德王拒絕了,對身後的人道:“魏公公,這就麻煩你了!”

 魏庭從西德王身後慢悠悠地走出來,手裡拿了卷明黃色的聖旨。

 顧二爺和顧崇琰同時眼皮一跳。

 他們自然知道,魏庭是方武帝身邊一等一的紅人,如今不僅管了司禮監,還掌持東廠,可是多少人盡力巴結的對象!

 聖旨到,眾人不敢怠慢,畢恭畢敬地跪下。

 就聽到魏庭在頭頂念道:“柳氏玉致,名門毓秀,嫻靜淑德,端方知禮,散盡其財歸於西德王名下,西德王感念於心,認養為女,封嘉怡郡主,其子顧衡之,封西德王世子,欽此!”

 尖亮的嗓音一落,鴉雀無聲。

 魏庭笑眯眯地看著跪在堂中央的柳氏,彎著一雙眼道:“嘉怡郡主,還不接旨?”

 柳氏木訥地抬頭,滿眼不可思議,對視上西德王一雙慈和包容的眼睛,還有些讚賞和鼓勵。

 就像小時候,她背下了先生教的一首詩,父親就獎勵她甜甜糯糯的紫薯糖卷。

 他這是在幫著自己,狠狠地打顧家人的臉!

 柳氏覺得雙眼微熱,筆直地俯身叩拜,卻笑得開懷:“謝皇上!”

 顧崇琰瞪圓了眼睛,一時忘了言語。

 耳中隻回繞著魏庭那尖細的聲音……

 柳氏成了西德王的女兒?

 嘉怡郡主……嘉怡郡主……

 在他與柳氏恩斷義絕之後,她就爬上了枝頭成鳳凰,而他,就成了爛泥堆裡的驢糞蛋子!

 本來,他可以是郡馬的……他可以是郡馬的!

 顧崇琰在心底不斷咆哮。

 老夫人兩眼發黑,胸前一口痰湧上來,堵在了喉口,霎時撅了過去。

 顧二爺和安氏還如老僧入定,手足無措,任由著老夫人重重倒在了地上。

 “砰”一聲響,打破了寂靜。

 而後便是一陣手忙腳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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