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莊,郭晉寶竹林小院。
龍呤雲、龍騰雲和洪盛臣圍著坐在軟椅上的三個傷員侃侃而談。春桃奉上茶水之後便知趣的退下了。郭晉寶則鑽進了製藥房搗鼓個不停,隱隱約約總是能聽到一點聲響。
龍呤雲將家裡的情況和老八的事說了一遍,等眾人都聽明白了,開口衝著洪盛臣道:“老七,你怎麽看?”
洪盛臣點頭道:“這也是個辦法,怨有頭,債有主。雖然咱們弟兄栽在了高少爺手裡。可那是咱們自己技不如人,怪不得別人,這姓孫的先是重利誘弟兄們出手,又背地裡下黑刀,實在是令人發指,對付這種人,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找到他的主人,將他們連根撥了。否則,咱們永遠安寧不了。”
龍呤雲點點頭,難過的說道:“也是我們幾個見利忘本,明知道人家是官府的人還要去趟那渾水,連累了弟兄們不說,差點還把家裡的老老少少都給害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出差錯了。”
洪盛臣道:“過兩日,高少爺回來,我便向他說明了,何去何從,咱們請他示下吧。”
龍呤雲拍拍他的肩膀,重重的點了點頭,並沒有再說什麽。
…………
海壇島,議事大廳。
朱天賜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轉來轉去,幾個同伴一臉焦急的看著他,不時的向廳外張望著,個個臉上都是一副忐忑的樣子。
這兩天的經歷可真讓朱天賜永世難忘。先是見識了倭人的凶狠的強盜手段,絕望關頭又遇到救兵,不光保住了命,連貨物也被一並抄了回來。可是當他們隨隊到達海壇島,又經過了一夜之後,那最初遇救的心情又再度跌入了冰點,這時候,大家都已經弄明白了,原來這夥駕著快船的漢人,竟然也都是海盜。
但願他們不像倭人那樣,劫了貨連人也不放過吧。看那帶隊頭領的樣子,連投降了的倭人也不願下殺手,自己這些人保住命應該沒問題吧。可是那三船貨物能不能要回來,可就難說了。人總是這樣,生死關頭,隻想著保命,可真要是一安寧下來了,卻又要想那些身外之物了,畢竟,家裡老老少少還要靠那些東西吃飯啊。若真是死了,兩眼一閉也就顧不上這許多了,可是活著,就不能不為這些事操心。
一大早,自己這幫人匆匆吃過東西之後,便被帶到了這議事大廳,說是少將軍回頭要和大家商議一下。可當他們到了議事大廳之後,卻被告知將軍回來了,少將軍碼頭迎接了,還得再等上一等。也不知道這位所謂的將軍脾氣如何,會不會將自己這些人扣住再向家裡勒索贖金呢?想想那些出發前對自己殷勤叮囑的家人,再看看如今的處境,很多人心裡不免沮喪了起來。
一個隨從憂心忡忡的向來回跺步的朱天賜問道:“三老爺,你說,這些人會不會……”
朱天賜連忙抬手打斷他:“現在先不要亂猜,不管如何,至少他們不會傷了咱們的命,能保住命,其他的都好說。等他們將軍回來了,我去爭一爭,這些瓷器絲綢的放在這裡也變不了錢,若是他們肯放咱們走,咱們爭取把這些貨物一起帶走。若是年前這批貨送不到佔城,咱們朱家的聲譽可就不保了。”
那隨從道:“可就算人家把貨都給了咱們,咱們的船也沒有了啊。這可如何是好?”
朱天賜如同被踩了尾巴一樣頹然坐下,恨聲道:“實指望這一趟貨能多換回些錢來救一救家裡的急,沒誠想竟然碰上了倭奴。可恨那幫倭奴,傷人搶貨還不算,竟然連咱們的船也放火燒掉了,就算這許將軍放咱們走,隻這回去打造海船,便需要好些日子,還要顧忌朝廷的眼線。這一回,是天要絕我朱家啊。”
一個豪邁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男子漢大丈夫,為何說出如此喪氣話來?”腳步聲中,滿面春見的許大勇帶著幾個人進了大廳。
李連生快步上前兩步引見:“這位是蘇州朱天賜朱員外,朱外員,這是我家許將軍。”
朱天賜聽到那爽朗的聲音,心裡便多了幾分希望,忙站起來施禮道:“蘇州朱三,謝過將軍救命之恩。”
許大勇雙手一扶:“朱老弟客氣了,路見不平,撥刀相助乃我輩份內之事,如今事務繁忙,我也不繞彎子了,老弟經此一難,如今有何打算呐?”
朱天賜一愣,沒想到對方如此乾脆,一點多余的話也沒有,見面就問他這個問題,搞的他剛才想了半天的說詞,這時候竟然一句也沒反應上來,呆頭呆腦的樣子看的大家都挺納悶。
許大勇見他愣了,也不知是哪裡不對勁,連忙向李連生打了個眼神,李連生會意,上前輕輕一扯朱天賜的衣袖,低聲問道:“朱員外,將軍問你有何打算,是回蘇州呢,還是接著下南洋?”
朱天賜一聽到南洋兩個字,馬上回了神,明白人家這時要將自己那些貨物發還了。當下感動的手足無措,倒比剛才更加失態了。手舞足蹈了幾下之後,又有些為難的說道:“好教將軍知道,小人此次押運的貨物本是佔城城主去年下了定的,要在今年過年之前送到,小人有心將貨物送達,無奈小人的三條船皆被倭人燒毀,眼下實在是……”
許大勇見他神態激動,說話又有些前言不搭後語,馬上就明白了,大手一揮:“船的事情好辦,大家都是炎黃一脈,我許大勇昔日也曾栽到過這些倭奴手中,深知個中痛楚,今日你有有緣相見,定當盡一分心意。只是,船倒也好說,就憑老弟你這幾個人,這一去大海茫茫,要是再碰上什麽雞鳴狗盜之徒,卻當如何?”
朱天賜剛剛熱起來的心又被澆滅了,喃喃道:“是啊,若是再碰上有人打劫,卻當如何?”
他在這失魂落魄喃喃自語,手下卻有那見機快的隨從,當下前出兩步,跪在許大勇面前道:“請將軍助我等一臂之力~!若此番貨物平安抵達,我朱家上下定當為將軍供奉長生牌位,日後還有人情奉上。”
聽到他的話,朱天賜也回過了神,暗道自己糊塗,想想那條快的讓人害怕的大船,還有那群殺人不眨眼的小夥子,要是有他們相助,別說去佔城了,就算走到天邊也不用操什麽心呐。怎麽眼前如此的光明大道都想不到去走,卻偏偏在那黑巷子裡鑽來鑽去。連忙又是一禮:“請將軍看在朱家滿門千余口倚門盼望的份上,助小人一臂之力。”
許大勇撓了撓腦袋,頗有些為難的說道:“老弟啊,不是老哥我不願意幫忙,實在是,老哥我如今也有自己的難處。若是你只要船,老哥手裡確實還有幾條,哪怕是你要昨日俘獲的倭船,老哥也二話不說馬上給你。可你要想讓老哥出人護航的話……這樣吧,你且先安心在此休息幾日,我今日回去便找人商量,盡快拿出個章程來。你放心,誤不了你的事。一定讓你年前將貨物送到佔城。”
聽到他許了諾,朱天賜心裡一塊大石頓時落了地,連聲道謝。許大勇吩咐李連生他們照顧好客人,自己便又匆匆起身離去了。
…………
泉州,徐府內宅
徐鍇與柳三變每日一局的手談正在進行中,柳宜和徐重信閉口不言靜靜的站在旁邊觀陣。
柳三變落了一子之後笑道:“爺爺,這一子下去,你這大龍可就再也難逃生天了。”
徐鍇撫須笑道:“七郎手法越發的乾脆了,看來昨日一行,七良好收獲不小,我心甚慰啊。”
柳三變起身一禮:“是爺爺教導有方。”
徐鍇指了指站在旁邊的柳宜和徐重信道:“看你二人眉目之間,似乎頗有不滿之處,可是覺得七郎贏了老夫有何不妥麽?”
徐重信知道老爺子一貫不喜歡自己,也不敢說話,唯唯喏喏的吭哧了半天也沒說句囫圇話。倒是柳宜出言道:“恩師,七郎自小便喜歡這些微末之技,其中尤其以韻律和手談為最,常常沉浸其中廢寢忘食,雖有小成,只怕有礙於學業,恩師還是莫要過於縱容才是。”
徐鍇哼了一聲道:“有礙學業?!你是以已度人吧?你是不是覺得以自己醉心功名文章幾十年,還落了個不上不少,便覺得人人都應該如你一般,將全部精神都放到這錦繡文章上面?!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當著七郎的面,我也不多說你了,省得你下不來台。清早間,范大人府上遞了帖子來,午間那高文舉兄妹過府上來小坐,你二人可一起做個陪客,好好看看什麽叫青年才俊,也省的一天坐井觀天,總覺得天下除了自己再無旁人了!”
柳宜和徐重信對看了一眼,直嚇的滿頭冷汗。不就說了莫要縱容小孩子吧,至於發這麽大脾氣,說如此生話麽?
徐重信覺得柳宜雖是老爹門生,可怎麽說人家也是客人,你這麽說有些讓人臉上掛不住吧。於是開口道:“柳師兄也是愛之深,責之切,父親大人莫要誤會才是。”
徐鍇怒道:“放屁!愛之深,責之切?!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你看看你的幾個孩子,哪一個不是被你這愛之深責之切的法子教的死氣沉沉?哪裡還有一星半點小孩子應該有的朝氣?”
看著徐重信和柳宜兩人都是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徐鍇揮揮手道:“說起來,這也怪不得你們,千百年來,大家無不如此,你們照搬前人經驗,原也無可厚非。若非老夫昨日與高家兄妹見了一面,只怕也想不透這個理來。如今倒是想通了,可惜老夫已是風燭殘年,改變不了什麽了。”說著便是重重的一聲長歎。
柳宜小心的看了柳三變一眼,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又擔心恩師氣個好歹,忙接著道:“恩師且寬了心,以恩師如今的精氣神,活上個七八十年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徐鍇聞言吭的笑道:“不會說好聽話就別勉強,子曰,老而不死是為賊,再活七八十年無百徒惹人厭罷了,還有甚樂趣可言?”
柳三變回過神來,輕輕走到他身邊,低聲道:“爺爺不必懊惱,還有孩兒在您身邊。”
徐鍇兩眼一亮,笑道:“看看!看看!你們兩個都是兒孫滿堂的人了,還沒一個孩子明事理。還是七郎知我呀。呵呵,也罷,老夫就衝著七郎,也要多活上幾年,但願能將老夫這一肚子的東西都傳給了你。”
柳宜見他心情好轉了,和徐重信又打了個眼色,小心的問道:“恩師,那高文舉有何過人之處,為何恩師對他如此尊崇?莫不是他如今與恩師同是那太平紳士的緣故?”
徐重信也接道:“是啊父親,您當初連大宋官家賜的爵位都看不上眼,為何卻滿心歡喜的做這個莫名其妙的太平紳士,莫不是這其中有何奧妙之處?”
徐鍇沒好氣的看了兩人一眼,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道:“你們倆個,一對不開化的木頭!大宋官家給的爵位,那是用來買老夫那半世清名的,是要讓老夫用後半輩子來還債的。這太平紳士是什麽?那就是對老夫所行善舉的肯定,日後並不需要老夫做什麽,只需要靜靜的坐在家裡任人尊敬便是了。老夫雖不重名,卻也還沒超然到那個份上。可是這高文舉嘛,老夫欣賞他的是那不受世間俗物約束的灑脫樣兒,就憑他調教自己小妹的那份本事,就值得老夫道一聲好。”
看著兒子和弟子一臉不解的樣子,徐鍇接著道:“昨日席間,老夫曾與小慧那丫頭聊過幾句,那孩子只有六歲,據她自己也學東西也僅僅半年而已,想必是高莊主過身之後高文舉不得已代父教妹。可就是這短短半年,一個六歲的小丫頭所學的東西,遠遠超出我的想象,起初聊了幾句,老夫還只是好奇,可是到了最後,就全然是震驚了。不只老夫震驚,連那范大人、吳大人兩位也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大家甚至忘了吃酒,只顧得聽老夫考那小丫頭了。”
徐重信果然不相信,想了想搖搖頭道:“父親大人只怕是喜歡那小丫頭,言過其實了些吧。一個六歲的孩子便學上兩年的東西又能懂些什麽?”
徐鍇很不高興的看了兒子一眼道:“昨日席間,七郎也在當場,你倒可以問問七郎,老夫是否言過其實?”
柳三變不待兩位前輩發問,忙接口道:“爺爺說的是,小慧小姐天資聰穎,小小年紀已是滿腹經綸。據她自己所言,高兄教他千字文也隻講到冬收秋藏一句,可僅僅是這六句,便已將《論語》、《詩經》、《山海經》、《太史公書》、《說文》、《莊子》、《淮南子》等書中相關的字句引用了不少,更有那《神女賦》、《藤王閣序》等等名作,甚至還提及了許多故裡傳說。僅僅六句《千字文》的解說,便將四書五經、諸子百家盡數提及,這等信手掂來的功夫,確實讓孩兒汗顏,孩兒自問遠不及她。”
柳宜很詫異道:“七郎你也熟讀諸子百家,可那也是為父和為你訓蒙的四叔花了十數年的功夫方才略有小成的,難道一個六歲的孩子,剛剛識字半年,便已有此學識?莫說是駭人聽聞了,就算親眼見了也無法相信啊。”
徐鍇哼道:“說你迂腐,你還不承認!誰人規定了讀書非得一本一本的讀?我看高文舉教小慧的法子就管用的很,雖然說她對那些書的認識僅僅也中是關於千字文所引用的那幾句上,可如此一來,至少對那些書目,她便有了印象,日後再學起來,也定然省事了許多。還有,那丫頭將這些書中的典故娓娓道來,全然是一副遊戲的口吻,毫無平日裡那些學究那幫作高深的模樣,確是別開生面,令人耳目一新啊。”
柳三變補充道:“小慧小姐說到第一句‘天地元黃’時,便由玄字改為元字乃是為避諱太祖小名之故說起,將《尚書》、《春秋》、《唐律疏議》這些書名都提了一遍,雖然並沒有提到其中的具體出處,但一個六歲的孩子,僅僅是記著這些書名就已經了不起了,孩兒那時候,一個也還沒聽過呢。”
徐鍇聽著柳三變的敘述,眼神有些迷離,似乎正在回憶昨日的場景,嘴裡喃喃道:“是啊,這麽小的孩子,記住書名已是不易了。難為她還講了一個關於唐時李賀因避諱無法考取功名而抑鬱至死的典故。你們說說,僅僅是這種信手拈來的本事,你們見過幾個?這是那丫頭嘴裡說出來的,你們再想想,那高文舉,肚子裡究竟有多少東西,還不值得你們高看一眼嗎?”
柳宜和徐重信這時的表情已經完全是震驚了,打死他們也無法相信世上有這麽一對兄妹,才認了半年字的小丫頭已是如此了,教他的那個哥哥,那得是個什麽樣?這哪裡是人,分明就是妖孽!心裡卻對將要來府上拜訪的高氏兄妹又多了一份期待。
他二人在這對眼神的當口,徐鍇接著道:“再看看昨日范大人轉送於我那輛馬車,據說便是出自高文舉之後,那車如何,想必你二人也已有所了解了,這等本事,還不值得你尊重嗎?”
這兩人滿頭大汗,點頭猶如雞啄米,恨不得高文舉趕緊來救場,讓老頭停了這無休止的訓斥吧,畢竟兩人年紀也都不少了,又當著柳三變這小輩,老頭一點面子也不給的這種搞法,換了誰也有些受不了啊。
還好,這時候,二管家匆匆入內遞上了手帖:“老太爺,高少爺前來拜訪。”
徐鍇掃了三人一眼,大聲道:“開中門,老夫親自去接!”
柳三變倒無所謂,柳宜和徐重信已經不敢說三道四了,連忙束手站在兩旁為老頭讓出了道。二管家一臉不敢相信的樣子愣在了當場,莫說是老太爺親自出門去迎接誰了,就是府裡這中門,幾十年來開的次數也有限,這些年來第一次聽到老太爺說這樣的話,讓這個二管家有些無法接受。這個高文舉到底有什麽與眾不同的地方?
柳宜和徐重信對望一眼,雙雙松了一口氣,好個高文舉,你總算來了……
狀態不好,字數少了點,大家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