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忌日
鹹平元年三月初三。( 無彈窗廣告)
高家莊莊外桃林。高琮夫婦墓前。
幾十畝桃林掛滿了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桃林下,煙霧繚繞,低泣聲一片,正是高文舉帶著前來參加祭祀的各方賓客在稍有暖意的春風中憑吊父親。
站在墓碑前主持祭禮的正是高家老管家馮有年,陪同高文舉一同前來祭祀的,有徐老夫子的代表柳三變,長樂縣令孫顯生,雲霄縣令吳念周,秦克勤、秦克儉兄弟,執意一同前來的海壇島大當家、如今的二龍山莊莊主許大勇,以及武威鏢局總鏢頭趙威。而這些人當中,最令人注目的,今天經千余裡長途跋涉匆匆趕到高家莊的高琮的外甥、年僅十三歲的張義,此刻正陪在表兄高文舉的下手,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向從未見過面的舅舅表達著內心的敬意。
隨著馮有年一聲聲喝禮,眾人參差不齊的做著差不多的動作,而除了高文舉之外的所有人,此刻都還沒能從不久前那一幕讓人目瞪口呆的情景中恢復過來。
原來,大約一小時之前,就在賓客們到齊一同出門前往桃園墓地時,幾匹口角白沫四濺的俊馬拉著一架已經快要搖散架的大車趕到了。趕車的赫然便是大宋數一數二的鏢局,在全國設有三十幾處分號的武威鏢局的總鏢頭趙威,而車上的母子倆,正是輾轉千裡趕回來的高文英和張義母子。
披麻戴孝的高文英母子顧不上歇息,便要陪同大夥一起前去拜祭。不料想,就在馮有年上前攙扶著高文英打算一同前去的時候,被高文舉硬生生攔下了。也沒說多余的話,高文舉只是讓馮有年將張義帶上,卻不許姑姑同去。
高文英幾乎聲嘶力竭的質問為何不許她前去,高文舉卻一句多余的話都不肯說,只是不許她出莊半步。就在高文英試圖硬闖時,高文舉突然大聲命令還抱著小慧站在一旁觀禮的香秀和春桃,將姑姑攔在當場,告訴她們,若是姑姑今日出莊半步,就打斷她兩人的腿。
高文英雖然悲傷,卻也不願意因此連累的別人,隻得委委曲曲的站在一旁。她已經好多年沒回過高家莊了,而如今面前這個少年已經不再是她出嫁前那個只會含著她手指衝她傻笑的嬰兒了。看著前去祭祀的一行人漸行漸遠,高文英奔波一路的那股精神突然就被抽空了,軟軟的癱坐在了當場。
這一幕直看的在場眾人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幾個試圖上前勸說兩句的人被高文舉那恐怖的眼神嚇的不輕,唯恐一不留神犯了他的逆鱗,再弄個血濺當場就不好了,因此都不敢言語。而幾乎嚇傻了的張義則被高文舉牽在手裡,一步一頓一回頭的參加了祭祀。這個時候,眾人心裡都在想同一個問題,為什麽一向重情重義的高文舉變的如此不近人情?一場原本就頗顯肅穆的祭祀禮,在眾人心不在焉的情況下,越發顯得有些淒涼了。
此時此刻,高琮那唯一的妹妹高文英,正被高家幾名丫環香秀、春桃等人攙扶著,跪在幾裡之外的莊子門口放聲大哭,邊哭邊對已經去世的哥哥訴說自己這些年來的苦楚,以及被高文舉鐵青著臉擋在門口不許到墓前拜祭的委曲。聽的幾個陪同的丫環傷感不已,淚珠滾滾,泣聲一片。
高家莊大廳內,范貽、秦敬臣相對而坐,他兩人與高琮同輩,且年紀又長過高琮,故而依禮不必去墓前親祭,只需在家中靈堂前點上一柱香便可。而且,以兩人的身份,能親自前來就已經有些與禮不合了。此刻自然不便隨著眾人一同前去了,隻得靜靜的坐在家中等候。此刻,聽著隱隱約約從莊外傳來的哭聲,兩人相對無言,頗有感觸。
秦敬臣頗有不解的問道:“范大人,以我看文舉,似乎極重親情,為何非要將姑姑攔著不許她前去拜祭呢?難道是因為高小姐夫家沒來奔喪的緣故?這和他往日的行事並不相同啊。”
范貽也頗有不解的搖搖頭:“我看不止那麽簡單,以文舉以往行事來看,絕非由此而來,況且若是因那夫家的緣故,那張家小少爺又怎會陪同前去?”
秦敬臣道:“奇怪,剛才在莊口見他凶成那樣,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他對自己姑姑說話。認識文舉這麽久以來,從未見過他大聲訓斥過女子,即使家中丫環使女犯錯,也從不說重話。怎麽今天發了這麽大的火?”
范貽端起面前的杯子,品了一口,發現已經涼了,順手向旁邊地上一潑,搖頭歎息道:“不明白啊,這小子,行事越來越出人意料了。你也看見他剛才那樣了,怎麽會如此失態?真是讓人費解。”
秦敬臣點點頭:“這些日子,我多少也聽到過一些高小姐的事,按說連我都想明白這沒能奔喪的事不能怪高小姐,文舉又如何不知?今日這一墓,真讓我……我都不敢相信,這就是我認識的文舉了。你聽聽高小姐哭訴的那些事,讓人心裡怪難受的。”
范貽給秦敬臣倒上一杯茶,又給自己倒上一杯,端到嘴邊卻又沒喝下去,隔了好一會兒,重重的將手中的茶杯向桌上一頓:“咱們還是等他回來當面問他吧,否則,這個結裝在心裡,始終讓人不舒服。”
汴梁城,外城。
今天是太宗皇帝的周年忌日,按常理應當舉國祭祀,但接連幾個月全國很多地方滴雨未見,真宗下令求直言進諫,便有臣子說這是由於皇帝德行不修,天下民怨四起,引發的天生異像。又說古言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天下奉一人之禮有違天和……一大段十分奇怪的論調之後,真宗下令將全國祭祀的習慣取消,祭祀之事由皇家自己私下去做,百姓們不必理會,可自行其事。
無巧不成書,此令一出,大多數地方竟然很快就降下了一場春雨,於是天下百姓莫不歌功頌德。於是,今天本應該舉城祭祀的開封城,絲毫沒有被太宗忌日所影響,處處歌舞升平,遍地歡聲笑語。
一場春雨過後的汴梁城,已經沒了冬天的那股冷勁,迎面吹來的微風也稍稍有了幾絲暖意。路邊的大小商鋪早早就打開了門開始招呼客人了,沿街叫賣的小販們挑著貨架沿著街邊悠閑的遊蕩著,手裡的撥浪鼓不停的發出一陣陣歡快的節奏。寬廣的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盡顯上國風范。
朱雀大街是汴梁城中最大的一條街道,這條街道南起南薰門,經外城穿過朱雀門到內城,再從朱雀門順著街道一直向南,便能看到大宋最重要的地方,皇宮了。聞名天下的南衙開封府,便座落在這條街道上。
此刻,南衙後院一個僻靜的小巷子裡,開在南衙圍牆一個不起眼處的小角門悄無聲息的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來三個一身平民打扮的人來,正是楚王趙元佐和自己的妹妹壽昌長公主,還有那個整天陪在自己身邊的內侍趙德才。
剛剛還一副小心翼翼模樣的壽昌公主,一出巷道馬上變了一副模樣,蹦蹦跳跳的拉著趙元佐東瞅西瞧,看什麽都稀罕不夠的樣子。
“小妹,咱們今天出來要逛久一點,你別蹦的太厲害。回頭逛累了可沒轎子坐哦。”趙元佐完全是一副溺愛妹妹的兄長模樣,板著的臉絲毫擋不住他眼裡的濃濃愛意。
壽昌公主渾不在意,松開他的手快跑兩步,猛的一跳,扯下一根柳枝來看了看,小心的碰了碰枝條上的嫩芽,依依不舍的放了開去,轉頭笑道:“不怕,累了就讓大哥背我。”
趙元佐無奈的搖搖頭苦笑一下,不再多說,背著手晃晃悠悠的綴在她身後。嘴裡哼著一首不知名的小調。身後的趙德才一臉警惕,小心的四下張望著,絲毫沒有踏春遊玩的輕松模樣。
三人左轉右轉,不知逛了多久,雙腿有些不爭氣的壽昌隻得和哥哥一道進了一座茶樓。讓小二殷勤的將三人帶到二樓的雅間中,送上一壺好茶,幾樣小菜之後,陪著笑退下了。
壽昌公主端起面前的一杯茶,剛要送到嘴裡,突然看到茶杯沿上有少許汙垢,皺皺眉頭,將茶向桌下的痰盂一倒,掏出懷裡的絲絹來,小心的擦拭了幾下,那汙垢卻絲毫沒有變化,氣的她小嘴一撅,將那杯子狠狠向桌上一頓:“什麽臭茶樓,茶杯也不洗乾淨!這叫人怎麽喝呀?臭小二!真懶!”
趙元佐從頭到尾一直含笑看著她,這時候才笑著說道:“小妹這卻冤枉人家小二了,這杯口的東西,根本就不是茶鏽,是你自己沒看清,還好意思怪人家?”
壽昌將那杯子又拿起來細看一番,這時才看明白,原來她擦了半天的那個汙垢,竟是杯子本來就有的一處瑕疵,當下更是氣惱,賭氣的將杯子向桌上一扔:“臭杯子!”
趙元佐揮手攔住想上前給壽昌公主斟茶的趙德才,自己笑著從桌上的茶盤中重新翻起一隻杯子來,用茶水燙過,滿滿的斟上一杯茶,微笑著遞到她面前。轉身低聲向趙德才吩咐了一聲。趙德才聞言匆匆開門走了出去。
壽昌見哥哥給自己倒了杯茶,馬上轉怒為喜,小心的啜了一口,又愁著臉道:“這是什麽茶呀?那小二還說是上等好茶,真難喝。”
趙元佐笑道:“你當誰都跟你似的,貢茶枕頭兩月換一個?這升鬥小民呀,能喝得起這茶的,還真沒幾個。你呀,連這點苦都吃不了,以後還怎麽出來逛?”
壽昌聞言,眼珠骨碌一轉,笑嘻嘻道:“誰說我吃不了苦?我只是逗哥哥玩一下,看看你還有沒有藏著什麽好東西,嘻嘻。”說著,將那杯茶一口吞下了肚。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你看!”
趙元佐微笑不語。手中的筷子不停的飛舞,桌上的小菜樣樣的嘗了一番,頻頻點頭道:“嗯,恆昌樓的小菜,的確不同凡響。”
壽昌公主苦著臉看了一眼,狠狠心,抓起筷子閃電般的夾起一筷頭不知道什麽東西向小嘴裡一塞,飛快的嚼了幾下,用力吞下了肚,又端起茶杯來趕緊喝了一口。服毒自盡一般的架勢看的趙元佐直樂。
“哥,你是不是常常出來在這些地方玩?”壽昌鼓了幾下勇氣,終於放棄了繼續與哥哥同樂的想法,又怕他笑話,起了個話頭問道。
趙元佐點點頭:“是啊,常常出來,陳州門這一帶,我熟的很。”
壽昌道:“那你不早些帶我出來玩?”
趙元佐笑道:“以前是怕你太小,又擔心你回去跟爹爹告狀。這不是就帶你出來了嘛?”
壽昌嘻嘻一笑:“還是大哥疼我。母親她們一點都不疼我,就隻管讓我讀《女書》,學儀禮。悶都悶死了。要不是大哥教我出家這主意,現在還連宮門都出不了呢。”
趙元佐板臉道:“胡說!母親自然也疼你,要不然,你一鬧出家,大夥都緊張的什麽似的。你如今要風有風要雨有雨的,還不是大夥疼你?”
壽昌道:“嗯。也對,三哥也疼我,有了新玩意也先送我。上個月那桃花島貢了兩隻時辰表,三哥就送了我一隻。我拿來又沒用。改天我給你送來吧。”
趙元佐笑道:“時辰表我聽說過。那東西我要來也沒用,還是你留著玩吧。”
壽昌想了想道:“那時辰表最好玩的東西倒不是它按點走,它那記時辰的數字挺有意思的,可好認了。那桃花島的人可真聰明。又會煉玻璃,又會做時辰表,又會用簡單的方兒記數。”臉上浮現出一副向往的神態。
趙元佐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笑道:“可惜了,朝裡那幫老迂腐不肯通商,非要說什麽官不與民爭利。這種東西,只能擺在沒用的地方,真正有用的人,想買都買不到。”
壽昌點點頭:“可是呢,三哥為這事發了好大的火,可是那些官兒說的好像又挺像那麽回事的,他也為難,這才讓范大人便宜行事。可是人家要通商,這一朝一貢,折騰下來,咱們花的錢反而多了,可是見到的東西反倒少了。真不知道那些官兒整天在想什麽。”
趙元佐歎道:“不與民爭利?!哼哼,若真的個個清廉,蘇杭一帶的百姓怎麽會一逃就逃了十幾萬?若真的不爭民利,蜀地的百姓又怎會一反再反?這些人,就是滿嘴仁義道德,滿肚子的……算了,不說了。別髒了我的嘴,又汙了你的耳。”
壽昌道:“也真難為三哥了,整天被一群這樣的臭人圍著,百姓受苦要怪他,百姓造反他也要怪他,連天不下雨也要怪他……哎,大哥,你說三哥帶著大夥今天去祭奠爹爹了,爹爹見不到咱們倆,會不會氣咱們不孝?”
趙元佐眼神一陣迷離:“孝?我早就被他斷了忤逆了,還談什麽孝不孝的?倒是你,當初爹爹病了的時候,發了願要在佛前出家,大家都誇你孝順。今天倒陪了我出來瘋,你不怕爹爹怪你麽?”
壽昌哼了一聲道:“我那時候發願是真心的,如今爹爹都去了,自然做不得數了。要不是為了打發宮裡那些人,我才不願意天天念佛呢。他們今天去祭奠爹爹,一個個都裝的人模人樣的,心裡不定都在想些什麽醃臢東西呢。跟他們同去,沒得汙了我的眼。”
趙元佐有些傷感的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心中卻翻江倒海的折騰了起來,他想到了以前伯父做皇帝時的那些快活時日,想到了伯父好端端突然駕崩之後父親繼位的事,想到了自己聽到一些傳言去質問父親時他那尷尬的表情,想到了兩位堂兄先後英年早逝的事情,想到了三叔被父親貶為庶人最後鬱鬱而終的事情,想到了自己和父親當面爭吵被他罵忤逆的事情,想到了二弟得知真相橫刀自刎的情景……
想到那些場景,趙元佐心中不由的鄙夷了起來,孝?什麽是孝?那樣的父親,值得自己盡孝麽?可無論如何,那都是自己的父親呀。要是自己沒有生在帝王家,那該多好呀。
壽昌公主不知大哥在想些什麽,見他神情悲傷,不忍打擾,輕輕走到他背後,雙手輕輕的替他揉著肩膀。趙元佐從回憶中回過神來,轉頭對妹妹抱歉的笑了笑,歎息道:“真懷念小的時候,伯父帶著我和兩位哥哥一起讀書練功的那種感覺。可惜啊,再也找不回來了。”
壽昌公主知道,一旦和大哥聊起伯父的事,總是能讓他開心起來。剛要開口問他幾段關於伯父的事,就聽得“劈裡啪啦”一陣爆竹聲的脆響傳了過來。兩人被這陣聲音嚇了一跳,不約而同走到窗前向聲音傳來的街對面看去。
就見煙霧繚繞中,一群人歡喜的互相行禮問候,那樣子,顯然是有店面開業之喜了。煙霧漸漸散去,對面那三屋結構的高樓上,一個新漆的大招牌分外顯眼,“高升客棧”四個大字光彩奪目。
趙元佐微微一笑,對壽昌道:“這高升客棧,兩年來,換了五六個主人,都是折騰幾天就扔下走人了。半年前荒了下來一直沒人打理,想不到今日竟然又開張了。不知道這回能撐多久。”
壽昌看了看對面的格局,不解的問道:“哥,這麽大的客棧怎麽會經營不下去呢?”
趙元佐笑道:“傻丫頭,就是太大了才經營不下去。這開封府裡,大小客棧有兩百多家,可是這陳州門一帶,地方太偏僻,陳州門又不是什麽商道,平日難得一開。經過的人自然就少的多了。可是客人少歸少,這麽大的店子要周轉,卻少不了開支。 這一來二去,入不敷出,自然也就開不下去了。”
壽昌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啊,那這個開客棧的人不是要倒霉了?”
趙元佐嘿嘿一笑:“這就沒辦法了,做生意就是這樣,有賺的,自然也就有賠的了。要說這高升客棧這塊地方,可真不小。要按這個來算的話,他稱得上是開封第一大客棧了,可惜,大家住店都是為了方便,一直沒什麽人願意到這角落裡來住。因此閑了半年也沒人接手,這次趕上趟的,想必不是外行人,便是外鄉人了。要是本地的,又或是內行人,斷然不會接這麽個爛攤子的。”
說完看了看壽昌道:“別管人家了,歇足了勁,咱們這就走吧,還有好多地方沒逛呢,一會帶你去‘一笑樓’聽戲。”
站在“高升客棧”門口滿面春風拱手接客的,赫然正是飛龍堂的老九龍騰雲,而站在櫃台後面和那個帳房竊竊私語的,正是老大龍呤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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