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太陽掛在東天,無疑對朱雀軍稍稍有利,不會抬頭就被陽光晃眼。
黃三是眾多普通士卒中的一員,不過加入朱雀軍的時間並不長,是在永定衛之戰中被俘後自願留下被改編的;當時衛軍被打敗了,他在逃奔的路上和“老憨”一起被俘,老憨是個老卒,他並不憨、只是對人很好很忠厚,在朱雀軍決定釋放俘虜後,老憨私下說逃回家要被抓,回衛城肯定要被將領們算帳、衛城那些武將可不像老憨,而這邊有飯吃不如留下來。黃三沒想到那麽多,但老憨都說留下來好,那肯定是留下來好。
黃三的臉很黑,皮糙肉厚的外表讓十七歲的他看起來就像二三十歲的人,他生下來就是軍戶,十六歲充丁被派到永定衛做了屯兵,職業是軍士、但他在永定衛乾著和家鄉一樣的活,那就是種地,一年能參加訓練兩回就不錯,而一回最多幾天。
永定衛之戰時的光景,他回頭想腦子裡幾乎一片空白,隻記得火槍爆響到處都是血,他的手腳一直在抖,害怕恐懼是印象最深的事。
見了一次血,而今在高都縣再次經歷戰陣,他還是怕得很,比上次好不了多少,因為上次他沒有站第一排送死、這次卻在第一排。站在左右的“兄弟”緊緊挨著自己,老憨並沒有在一隊,此時黃三連動彈一下都很困難,只有緊緊握著手裡一丈多長的長槍。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好在隊伍裡的武將們會告訴他們,也可以跟著左右的兄弟做;其實要做的事都很簡單,而且都是在訓練時重複了無數百遍的動作,比如抬槍、齊步走等等。只能聽話跟著乾,因為黃三被不只一次地告知以及親眼所見,訓練時不聽話會被打得皮開肉綻,戰陣上亂搞會被小旗長一刀砍死。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站在這裡,更不明白為什麽對面衝來的那些衛所兵,以前還是兄弟、如今就突然變得比仇家還要凶惡。黃三並不認識那些人,但一百余步開外看到那些衝過來的衛所兵就像黃三殺了他們的父母。
黃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裡。剛不久前那個人人都怕的姓韋的大將說殿下在兄弟們看得見的地方,殿下就是三皇子,大家都說吃的肉、穿的衣和領的餉是貴人三皇子給的,所以要為他賣命。三皇子常常都能看見,但他說的很多話黃三都聽不太懂,只知道那樣過著錦衣玉食的人和一般人肯定很不一樣。不過韋大將說三皇子就在城頭不懼箭矢,黃三倒是有了點想法,過著好日子的人都不怕死,自己一條賤命也好像沒什麽好怕的。
但心裡還是怕,忍都忍不住……要是沒站第一排就好了。
“敵兵”越來越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一個軍士臉上的刀疤,呐喊聲更是震耳欲聾,前面的弓箭手大多長得人高馬大,沒點力氣的人做不了神射手。黃三的眼睛瞪得很圓,汗水從鐵盔邊沿不斷流下來,他的全身繃著動也不能動,唯一能乾的事就是使勁抓著手裡的槍杆,好像能抓住一樣東西就有了依靠一樣。
幸好手上纏著兩塊破布,老憨說能防打滑,他說的話總是有道理的。黃三的手上全是汗,若不是纏了布,可能真會打滑。破布裡面的一根指骨上有舊傷,本來以為好了,現在又開始隱隱發痛。
“前排兩列步軍聽令,蹲下!”有個人嘶聲喊了一句。隻隔了三個人位置的小旗長李石頭又複述了一遍,黃三跟著大家一起蹲了下去,然後把長槍末端斜插在地裡,一腳踩住,再用雙手把住槍杆。這個動作做起來就像割稻子時一樣,連想都不用想,因為重複了太多遍。
“殺!殺……”就在不遠的地方,敵軍的呐喊如同響在耳邊,瘋狂得就像要生吃自己的肉。黃三心裡想,他們一旦衝過來,第一排的肯定被先捅死,躲也是沒用的、也沒地方躲,只有聽天由命。
平時很少想事的黃三,此時腦子竟異常活躍,他想起了老憨說的女人的奶子如何軟。這個只是聽說,他又想到了紅燉肉的滋味。軍中燉肉不僅放了足夠的鹵鹽,還有香料,黃三長這麽大過年都沒吃過的東西,現在卻能三天兩頭吃。自己的力氣也長了,記得以前在田裡割稻子時常常頭昏眼花,如今身負幾十斤的東西站了半天仍不覺得累,身上有鐵甲兵器糧袋等各種東西……如果這一仗沒死就好了,活著就還能吃燉肉。
我不想死!黃三多想喊出來,好讓此刻好受一點。
片刻之後,聽見了嗚咽的三聲牛角號吹響,接著有個破嗓子吼道:“火槍隊準備攻擊!”身後一陣嘩嘩的響動,黃三沒法回頭,但知道後面的火槍兵把火器抬起來了。
這時他眼睜睜地看著對面的弓箭手把弦拉開了,自己卻只能蹲在地上看著。背後的武將還在吼:“沒聽到命令,誰他媽敢開火,老子活剝了他!”好在這種恐嚇不管黃三的事,他手裡只有一杆長槍而已,腰間的腰刀和背上的兩枝短槍基本都不用的,他明白站在第一排一旦交手就拿長槍捅死對方或被捅死,就那麽一下,用不上別的東西。
“唰唰!”看見敵兵紛紛放開弓弦,黃三忍不住抬頭看,只見滿天的黑點,就像捅了馬蜂窩突然一大群蜂子飛了過來。他心裡不斷默念: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過得一會兒,那些箭矢大多掉到了前面的泥地上,啪啪的聲音就像來了一陣暴雨,地上瞬間長滿了刺。忽然頭上微微一重,“釘”地一聲,黃三就看見一枝箭從臉前彈了下來,他吞了一口口水,握著槍杆的手又增加了幾分力氣。
“哎呀!”一聲叫喚在耳邊響起,黃三轉頭一看,只見左邊的兄弟大腿上插著一枝箭,血頓時浸了出來。那兄弟一臉煞白丟下長槍單膝跪下去,拿手按在傷口旁邊,哭了出來。這時小旗長李石頭低喝道:“還沒死,嚎個幾粑!不想死就把槍撿起來!”那兄弟隻得抖著手撿起長槍,腿上的血已經打濕了褲子,往泥地上滴。
敵兵向前又走了一段路,再次在吆喝中取箭上弦。這時城頭上響起了一聲長號,朱雀軍中的武將喊了一聲,隊伍左側的一面方旗平放了下去,如蜻蜓在水面一點,隨即又飛向空中。一員武將抽出刀來高高舉起,緊接著大喊:“放!”
頓時周圍一頓爆響,若不是心下早有準備,黃三非得被這一頓霹靂嚇一大跳不可,饒是如此耳朵也被震得一陣“嗡嗡”亂響。嗆人的硝煙味頓時灌了過來,黃三本來就心情緊張,不留神猛吸到一口,仍不在咳嗽了兩聲。
再看對面那些弓箭手,黃三想起了大風過後的稻田,頓時倒了一片,弓箭刀鞘等雜物散落一地。慘叫聲如同鬼哭神嚎,黃三正對面有個兵躺在地上,腸子流了一地,雙手捂著在呻吟,臉已經扭曲了,竟然沒死也沒暈過去。那些被火槍彈丸打中的人慘不忍睹,盔甲上一個血窟窿,沒死的手腳亂蹬就像被剛下油鍋的魚蝦,那慘狀和喊叫完全不像人,讓黃三看到被鉛丸打中是多麽悲慘,他寧肯被人用刀槍一下捅死。
幾乎是瞬息之間,官軍輕兵就扛不住再射一輪,不顧將領們的咒罵,紛紛向兩翼逃奔。後面是密集的重步兵隊形,前面的人看見地上的血泊和慘狀, 滿面驚恐,官軍也是會害怕的……黃三當然明白,他以前就是衛所兵,那些衝前面送死的士卒大多就是他那樣的人。
“殺!”官軍武將仍在大喊。前排的步軍逡巡不前,卻被後面的人推擠著向前挺進。
幾十步的距離,黃三看到那些官軍士卒貓著身子,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它們怕得要死。但還是有人在喊:“衝啊!殺光那些逆賊!”
有兩個人被推得跌倒在地,瞬間就被後面的人踩在腳下,痛叫很快被人們充滿恐懼的呐喊和嘈雜掩蓋下去了。第一排的長槍兵在奔跑中已經變成了彎曲的隊列,後面那一隊好像是刀盾手,都一起吼著迎面衝來。
黃三背後的人在將領們的吆喝中悉悉索索地換了一隊,重複著剛才的過程。無數的人按部就班地做著同一件事,如同提線木偶。
又是一陣巨響,在衝殺中已經有點凌亂的人群依舊密集,密密麻麻如同趕集,看不見的鉛丸如一瓢沸水淋到了蟻群,亂飛也能擊中人。盔甲被輕易地洞穿,鮮血飛濺,硝煙中如同又布上了一層紅色。官軍突擊步兵倒下一片之後,更加混亂了,拿長槍的和拿刀盾的混在一起,還有人手裡的兵器也不知丟哪裡了,被推著擠著亂哄哄地向前移動,人們沒法停下來,為了不被踩死,速度因為混亂在突擊過程中更加緩慢。
火器再次齊射後,更多的人調頭轉身,哭喊著快跑,崩潰如瘟疫一般迅速傳開,神仙也擋不住。後面那些人又反過來被前面的推擠裹挾,大量的人馬開始向西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