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官吏檢驗了印信、問明白由來,便由詹事府的一個官員負責接待張寧,將他帶進一個宮殿中等候太子,然後派人去稟報。
張寧進來之前就找地方換了他的那身青色官服。因為路上沒穿這身衣裳,還挺乾淨的;不過白色的裡襯來不及換,領子上已有汙垢。臉在青溪裡洗過,但無精打采的疲憊之色無法掩飾。衣服裡隆起的地方裡面系的是信筒,一直隨身帶著,剛才有人檢查過了所以知道那不是什麽凶器而是裝的詔書。
那詹事府的官員見張寧這個模樣,情知他是連夜趕路來傳詔的,便好心道:“太子和東宮輔臣前來接旨要等一會兒,張主事坐著歇歇也無妨。”
張寧確實很乏,聽罷見有宦官端凳子上來,便沒怎麽客氣先坐著等。他尋思可能誰拿著詔書就該誰宣讀,怕一會兒精神太差讀錯了好像不太好,這玩意乾系最高權力,你能亂讀?於是他乾脆閉上眼睛養身。
前兩晚在馬上都想閉眼,真是困得不行,休息的時候每次合眼也不超過半個時辰。這下沒有了顛簸,眼睛一閉竟然秒睡……根本不知道怎麽回事就睡著了。
感覺沒睡多久,就被叫醒。睜開先看見起先那個官員,然後見殿中前呼後擁下的一個錦袍人,看上去年紀和於謙相仿,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很有威儀的樣子,真是一瞧就能猜身份那種,多半就是太子!太子身邊有一些官員和內侍,其中有個人讓張寧一眼就看到了……胡“部堂”。張寧急忙站了起來。
叫醒他的官員小聲道:“殿下來了,上面設了香案,你要當眾宣旨。”
他感覺自己的手還放在腰間,摸著那圓滾滾的竹筒,知道東西還在便松了一口氣,忙想取出來。剛剛醒來腦子有點發懵,他撩起官袍的下擺,才將那竹筒的繩子解開取下。
張寧在大殿中撩起長袍的動作不怎麽雅觀,但周圍的人都一臉的嚴肅,誰也不敢笑,因為大夥可能隱隱猜到京師急著派人來是發生了大事,誰敢笑作死麽?況且張寧把聖旨系在衣服裡,足見此事的嚴重性,那是他辦事上心,小節卻是次要。
他當眾刮開漆封,將裡面的詔書抽了出來,便依詹事府官員的指點走到了大殿的正上方,站在香案旁邊,雙手將詔書展開來。想了想先說道:“先帝遺詔,太子接旨。”
太子朱瞻基遂率眾官及內侍全數跪倒在殿中,當場除了張寧全部都跪著,這場面倒讓他微微一愣。這狀況跟尼瑪自己是皇帝一樣……當然只是因為他手裡的遺詔,此時“代表”皇帝而已。
張寧遂深呼吸一口,定住心神,慢慢地念道:“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業,君臨天下,甫及逾年。上惟皇考太宗皇帝山陵
永遠,迫功哀誠;下惟海內黔黎,雕療未複,憂勞夙夜。時用遘疾奄至,大漸。夫死生者,晝夜常理,往聖同轍奚,足悲。”
“父皇啊……”朱瞻基忽然嚎了一聲,昏厥在地。
眾官忙救起。張寧神情呆滯,等他醒來,這才一門心思繼續讀,“……念惟宗社生民必有君主,長子皇太子天稟仁厚,孝友英明。先帝夙期其大器,臣民鹹稱。哉其令望。宜即皇帝位,以奉神靈之統,撫億兆之眾。
朕既臨禦日淺,恩澤未浹於民,不忍複有重勞。山陵制度務從儉約,喪製用日易月中外皆以二十七日釋服,無禁嫁娶音樂。在外親王藩屏為重不可輙離本國,各處總兵鎮守備禦。重臣及文武大小官員亦毋擅離職守,聞哀之日止於本處,朝夕哭臨三日悉免,赴闕行禮。皇考太宗皇帝服製仍遵去年八月之令。
嗚呼,南北供億之勞,軍民俱困四方,向仰鹹南京,斯亦吾之素心。君國子民宜從眾志,凡中外文武郡臣鹹盡忠秉節,佐輔嗣君永寧我國生民。朕無憾矣,詔告中外鹹使聞知。”
讀罷遺詔,張寧走下來,將詔書交到朱瞻基的手裡,此時見他早已淚流滿面傷痛至極,眾臣無不哀聲,張寧也作勢拿袖子抹眼睛,正好自己的眼睛因為休息不好是紅的,眼淚是真的憋不出來,沒辦法啊。
朱瞻基在那哭可能是帶真感情的,畢竟人家是死了親爹,何況朱瞻基和他爹的關系本來也不差,今年他被送到南京來可能有些不願意、但這麽件事是很難影響父子總體感情的……至於張寧心裡沒感覺,他也沒覺得自己有啥不對,那是太子的爹死了,又不是他的。
眾臣邊哭又邊勸:“殿下,現在還不是傷心的時候。應該盡快回到京師繼承大位,完成先帝的心願,侍奉宗廟社稷穩定大統,方不負先帝天上之靈。”
張寧也趁機能有說話的余地,忙道:“朝中文武百官無不翹首盼著殿下早日歸朝。微臣受楊少保敦敦叮囑,路上不敢稍有停留,遂馬不停蹄前來迎接殿下。”
朱瞻基一副虛弱的樣子,在眾人的攙扶下坐到椅子上,卻不忘問道:“先帝何時駕崩,你在路上幾天?”
“回殿下的話,先帝於洪熙元年五月二十九日巳時駕崩。微臣當日受命出發,方才才到南京,用時四天四夜。”張寧言辭清晰利索地答道。
北京到南京路程遠達兩千三百多裡,皇帝駕崩四天遺詔就到了太子的手裡,這個效率在明朝已是十分難得。朱瞻基一聽自是不會怪罪張寧在大殿上睡著的事。
這時旁邊一個老頭向周圍的人示意,很快就有一大半的人知趣地退走了。那老頭見張寧站在那不動,便說:“張主事路途勞頓,先下去讓有司接待休息,然後準備迎接太子禮儀。”
張寧頓時明白:看這狀況,東宮這幫人要開始商量機要之事了,這就要把老子排斥在外?靠,我辛辛苦苦趕了幾天幾夜的路,可見“忠心耿耿”,連參與的份都沒有,真操蛋啊!
作為一個智商正常的人,張寧當然明白,此時能夠參與到太子的決策中心,對仕途肯定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千載難逢的機會,現在還叫太子的人估計不出半個月就是大明王朝說一二不二的天子!可是人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張寧還能死皮賴臉不走麽,搞得不好可能會落個敬酒不吃吃罰酒的境地。
他一臉的不情願,正待要執禮告退。朱瞻基卻忽然看著他道:“你留下。”
張寧愣了愣,一時間就想千恩萬謝了,但以什麽名義謝?他隻得簡單應道:“是。”同時注意到胡瀅也站在太子側後穩著沒走,這老小子估計和張寧一個心思。
太子都發話了,其他人自然沒有再糾纏。剛才要攆張寧的那老頭說道:“老臣以為,此行去京師極可能會有凶險,太子不可掉以輕心……”他指了一下後面的一個彪型大漢,“可立刻讓陳將軍集結南京衛兵馬,同太子衛隊一起護送殿下北上。”
那老頭也不知道是什麽官,不過那個姓陳的彪形大漢能集結南京兵馬,可能是南京衛指揮使一類的武官。這番話一說出來,絕大部分人都點頭附和,認為言之有理。
雖然沒完全明說出來,大夥也知道“凶險”是什麽:漢王。漢王朱高熙一直就想當皇帝,他的心思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朱高熙被封到山東樂安後從來沒死心過, 去年永樂帝駕崩前夕就蠢蠢欲動因為沒有機會才沒動手,現在的不臣之心也是顯而易見。
漢王手裡有王府衛隊和三衛兵馬,有兵力有野心,是一個危險的人;而如今的局勢對漢王又非常有利,他的老巢樂安在兩京道路的側面,既有可能在太子上京的途中,從側翼出擊圖謀不軌。一旦殺掉太子,大明王朝失去了繼承人群龍無首,漢王又是最大的藩王、永樂帝的親兒子,那時候皇位就離他太近了。
所以太子身邊的輔臣提出警告,說不上高明,卻是忠言。這個時候,傻子都要防著漢王的。
果然太子朱瞻基的臉上凝重的表情已經取代了此前的悲傷,當此之時,親爹死了也顧不上的。
每當皇權交替之際就是國家動蕩的風險之時,而這次的風險更大。或許叔侄之間爆發戰爭已是迫在眉睫了?這將是大明王朝第二次皇權之戰。
就在眾臣都諫言整兵備戰的關頭,張寧在角落裡想了好一會兒,忽然就開口說道:“眼下的狀況怎麽做都會有風險,不過大兵護衛的風險恐怕反而更大。與其那樣,殿下還不如抓住現在時間上有利的機會,以輕騎快速北上。”
“太子乃國之根本,不久之後的天子,豈能用此等小道鋌而走險?!”那老頭突然聲色俱厲地呵斥了一聲,可能覺得張寧官小又年輕居然反對他的意見,頓時有點惱羞成怒了。
朱瞻基卻被吸引了注意,轉頭看向張寧。那老頭又勸道:“殿下切勿聽信他人胡言。”
朱瞻基卻道:“是不是胡言,你也得讓人說話。張寧,你說說看大兵護衛如何風險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