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蘇良臣合作做好戲本子,張寧回家才知道鄰裡已流傳起張家的故事來,大概就是張小妹將嫁江浙富豪、很快就會大富大貴那麽回事。這些流言肯定是家裡人急著拿出去炫耀才會產生,不可能是蘇家傳出來的,那富豪之家和裡仁街這邊的市井百姓根本沒有來往關系。
張寧見到大伯就提起此事,言語間很是不悅:“小妹的事禮還沒下,八字也沒一撇,你們早早就宣揚出去,萬一事兒最後沒成,咱們怎麽下台?”
“誰拿去宣揚了?嘴長在別人身上,咱們能管得了那麽寬麽?”張九金辯道。
張寧心道,真是怪了,消息能平白無故地被四鄰知道不成?人有虛榮並不奇怪,但你早早就吹噓著大富大貴,幹嘛還開那鋪子做著小本生意,家裡的女人仍然成天乾活忙個不停?這不是自己給自己難堪麽?
正是黃昏時候,男人們收得早就在堂屋門口說話,女人們則忙著準備晚飯。他回頭尋了一番,只見張小妹正端著盆從廚房裡出來倒水,倆人對視了一眼,她繼續忙活去了,卻在窗戶裡時不時抬頭看。
“既然不是咱們自己人說出去的,便罷了。”張寧不便和長輩爭執,無論爭贏還是沒掙贏也不會有人說自己對,晚輩忤逆長輩就是不對現在的道德秩序就是這樣。他又問,“前幾天您和伯娘去見過那蘇家二公子,如何?”
張九金立刻讚不絕口:“大戶人家的兒郎,禮節非常講究。那二公子不裝大,話不多卻很得體,投足之間就看得出不是一般二般,也沒有那紈絝子弟的浪蕩輕浮,不錯不錯。”
堂兄附和道:“長得也是人高馬大頗有氣勢,而且一直在進學不是那粗漢子的作派。”
張寧應付了幾句,情知小妹在長輩們面前沒說話的份,也沒當著眾人的面問她。等吃過了晚飯,見著她進屋去了,樓上的燈亮起來,他這才走到廂房門口去敲門。
他很少進小妹的閨房,畢竟都長大了,沒事往姑娘家的房裡竄不太像話,不過今晚因為有話單獨問她,這才進去。張家的經濟狀況其實還算殷實,但此時百姓崇尚的是勤儉興家,有點錢不是存起來就是買地,也有去放貸的。只見妹子的房間裡大家什和張寧那邊一樣陳舊簡樸,不過看起來是有些不同,窗戶的簾子上有她刺繡上去的小花,床前還掛了一道珠簾,那珠子卻不是什麽珍珠,是一種樹上結的小堅果,拿紅線穿起來做的裝飾。她的房間一看上去沒一件值錢的東西,卻顯得秀氣靈活、乾淨整潔,小家碧玉一般的感覺。
見小妹悶悶不樂的,張寧便強著笑臉好言問道:“聽說你看到人了?那二公子怎麽樣,看著順眼麽?”
張小妹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來,有氣無力地說:“有鼻子有眼睛的,還行吧不難看。”
“不難看就夠了,人不能只看外在。”張寧說道,“其它的還滿意?”
張小妹不答,他沉默了許久,才言不由衷地說:“正如堂兄所言,可能蘇家提這門親事有聯姻的目的。不過也不用計較,別人是要明媒正娶的、又是原配,別說蘇家那種有名氣的大家族,就是普通老百姓也很在意這方面的德。”他又故作輕松地笑道,“你別拉著一張臉,就沒想過過蘇家門的好日子?穿不完的漂亮衣服、金銀珠寶首飾,養尊處優的身份,好多女孩兒都做這樣的夢……”
“誰還有工夫去做夢啊!”張小妹沒好氣地說,“我看大伯他們挺喜做夢的,成天就想發財。”
張寧歎道:“也不能怪他們,拋棄幻想後的淡定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和活了多少歲數關系不大……這門親事最終還是你來拿主意,我聽你的,然後如果我不點頭,大伯畢竟只是大伯、他也無權強求。”
小妹低下頭說道:“我再想想,哥哥說得也對,我倒不是圖人家有錢有勢,蘇二公子的人看起來也不算壞,過陣子看他是不是裝的。”
聽到她這樣說,張寧反而有點不是滋味。莫非自己希望聽見小妹說看不上、希望她說那蘇二公子的壞話?人心真是矛盾,自己不一直在勸她選個好夫婿麽,現在遇到了個她說不錯的,為何會有這般感受?言不由衷的大方……可不表現大方又能怎樣?
或許自己和大伯他們一樣,也在做夢也在幻想,拋棄幻想的境界又豈是那麽容易的。
“嗯,時間不早了那我先下去,你哪天想好了告訴我……不必被大伯堂兄的話左右。”張寧佯作淡然地起身。小妹也沒留他,出門走到屋簷下時他不由得自嘲地搖搖頭。
空氣中仍舊飄散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桂花香,他伸手從衣袋裡摸出那吉祥符來,第一次拿到這東西時也是在桂花的香味中,他記得很清楚。
張小妹站在窗後面,輕輕挑起簾子依依不舍地想看他回房,卻看見他駐足在屋簷下,捧著一枚紅色的東西輕輕放到嘴巴前。她好奇地細看他拿的什麽東西,光線太暗卻沒看清楚。
……
放下功利虛榮後的淡雅含蓄,是張寧最喜歡的感覺,就像方泠表演的戲。
準備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春寒梨園終於開張,情況和預料中一樣樂觀。頭一晚就是高朋滿座,應邀前來的都是南京城多少有點身份的人,這些人不缺錢正是潛在的常客。人們興衝衝的來看新梨園的第一場戲,無非就是衝著新曲“蘇腔”來的,這段日子在金陵是傳得沸沸揚揚,今晚正可以聽聽究竟是何物。
張寧當然要去捧場的,他和蘇公子等幾個名士一道,坐了大堂中的好位置。木樓上有座有案、地方高視線好,真正是貴賓席,可以居高臨下不急不緩地觀賞。俯視大廳中全是人頭攢動,坐的和站的位置都滿了。
等了一陣,人聲嘈雜中敲起鑼鼓,最先上來的是末角,念白故事楔子。蘇公子要說什麽話,因為有點鬧隻得偏頭過來,饒是如此聲音也不清楚,好像他是說台詞是平安兄寫的還是說什麽,張寧沒聽清隻好報以微笑。
戲開始了,大多數人開始正兒八經看戲,噪雜聲總算才漸漸降低。末下去之後,樂工敲起了木梆,清脆的節奏中只見一襲白裙款款上台來,蘇公子等人立刻睜大眼睛聚精會神地看向戲台子,張寧也立刻認出來旦角正是方泠。
她就沒穿戲服,穿著素色交領襦裙、頭髮上簡簡單單一副玉簪,手裡拿著一把綢扇,款款走上台來,乍一看上去就像一個居家的大家閨秀一樣,非常素雅。但她的臉上卻畫了濃濃的戲妝,濃得和張寧見過的京劇戲妝有得一拚,真人臉長什麽樣根本看不出來,只看臉說不定男女都分不出,像糊了一層面具似的。
木梆打節奏,少頃笛聲簫聲一起響起,台子上的方泠簡簡單單便拿著扇子開唱,方唱出一句“素妝才罷”,大廳立刻就明顯地靜下來。
她的身姿手法如信手作來,一點做作之感都沒有,又非常柔軟緩慢非常有韻味兒,如平日的舉止,又如一種特別的輕舞;唱腔吐氣也是婉轉悠長、連綿起伏。沒有喧囂熱鬧沒有五彩繽紛,卻有含蓄余香千鍾柔情,剛剛開場就極具感染力地將人帶入了纏綿悱惻的濃情境界之中。
逐漸偌大的大堂裡無數的看官都沒聲兒了,只剩下那動人的唱腔和管弦旋律, 使那聲音愈發具有穿透力,每唱完一句都好像在堂上的木梁上縈繞不去。
這戲的布置的場景完全不如現代影視逼真,一看就看到是戲,唱的演的故事方式也和平時說話生活完全不同。但一旦入戲,簡直如身臨其境,又有無盡的幻想空間。張寧是覺得自己睜著眼睛也做起夢來。
耳邊響起雷鳴般的叫好聲,張寧才從夢中醒來,暗自歎方泠在戲曲藝術上確實很有天份,或許將她藏起來本就是一種抹殺。
在座的人也回過神來,紛紛讚歎,旁邊一個老表笑道:“蘇兄的曲又到更高的境界了,台上那顧春寒唱得也好。”
蘇良臣隨手拱了拱手:“馬兄這句美言我不否,實受了。”他又笑看向張寧,“說起來咱們在揚州就認識了顧春寒,忽然想起咱們還沒見過她的芳容。平安兄瞧,她畫著這種妝,明擺著不讓人看到她的真容嘛。”
“不穿戲服,確實不用畫那種戲妝的。”有人附和道。
蘇良臣又問:“平安兄應該見過顧春寒的模樣?”
“沒有。”張寧咬定道,“她是有夫之婦,或許不便露面吧,這處梨園聽說還是她的夫君出的資。”
“顧……夫人,呵呵,不見廬山真面,她的夫君也是個神秘人,前陣子我差人打聽了一番,隻說是茶商,就從來沒人見過人。”蘇良臣搖頭歎道。
她們偽裝的身份是要躲避官府密探的,蘇公子結交再廣,又從何查起?
“聽戲聽戲,過了今晚指不定什麽時候還能有耳福。”蘇公子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咱們回頭把《西廂記》改一改,或許又可以聽一出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