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的簽押房裡,張寧在聽侯茂等人描述殺人的來龍去脈,在場的人還有王典史和張承宗,三人彼此不算熟悉,所以他們稟報的情況應該屬實。被侯茂處置了一個裡正,用語言敘述出來,一條人命在張寧的感覺裡不過就是一個符號。
承宗道:“當時王典史前來交代,讓末將與侯百戶處理那事。末將卻沒有一同前去,所以才沒能勸阻侯百戶擅自殺人。”
“侯百戶並沒做錯,此事不必多說了。”張寧輕松地揮揮手,拿起手裡的小刀繼續修飾橫放的門板上的沙盤。眾人好奇地看木板上的沙子,大概是一片沙盤地形,用沙堆成的山,還有用布條貼的河流。沙盤上還插著各色的山角小旗,小旗上畫著數字。旁邊坐著幾個人,有官吏、還有三四個來路不明,大夥都不認識。他們正在翻看著一些紙張書籍,也有人在那裡寫寫畫畫。
過了一會兒張寧抬起頭來,又說道:“權力的用處,最簡單的就是認為他們有罪就可以治罪或殺掉;更高的用法,我本來可以正大光明地殺掉他,但我也可以寬恕赦免,全憑有權者的決定。”
張承宗忙道:“謹遵殿下教誨。”
張寧看了一眼侯茂,笑道:“承宗聽明白了……這段時間,承宗負責訓練第二大隊將士,侯壇主和王典史一塊兒,好好把那幾件差事辦妥,特別是紙甲要盡快造出一百余幅出來。紙甲成本低、製造周期短,對箭矢也有防禦力,至少能降低將士們的傷亡。”
“是。”三人一起應了,告辭而出。
等稟事的人走了,一個年輕才站了起來繼續說:“張大人明鑒,石門縣的山川地形大致能描繪出來,不過西面的慈利、永定衛直到永順司那邊就有點困難,得找幾個熟悉當地的人回來問問才行。特別是靠近永順司那邊,天門山等地地形複雜、道路曲折,一時很難說得準確。”
張寧點頭道:“汪知縣和梁師爺盡管想辦法去找人,其它的事不用擔心,令堂和夫人在後院很好,沒有人會難為她們的。”
年輕知縣汪昱神色黯淡地低下頭,不置可否。
老徐曾經在面前提過醒,說縣衙裡的官吏表面上投降了,卻不能信任;老徐說的當然有理,張寧心裡又怎麽沒數?這幫當官的,無論怎麽拉攏也很難讓他們心甘情願,有合法的官身,人家憑啥要死心塌地追隨“叛賊”?不過張寧認為有時候用人也不需要太多的忠誠。就像商人雇傭的員工,商人需要人替他辦事,員工需要報酬;石門縣的官吏在城破後需要張寧保護他們的身家性命和財產,張寧需要官吏們維持秩序的運轉。誰又真對誰誠意忠心?如此而已。
張寧又道:“平日衙門裡的官吏辦差上直可以在大堂、也可以在二堂,這簽押房不能隨便進。”他說罷回頭看了一眼徐文君,這句話其實是說給她聽的,因為簽押房換了鎖,只有她身上才有鑰匙。
這間簽押房是張寧平日的辦公場所,放著許多比較重要的東西。
事情越來越多,大大小小,重要的瑣碎的,十分繁複。張寧采取的辦法是將這些事記錄下來,然後理出條理,有了條理才能分析做出判斷。就像之前九溪衛的兵馬出動,他判斷出兵馬是去澧州一樣,只有綜合了大小信息才能得出猜測;最新的消息證明,他的判斷並沒有錯。
他坐的椅子後面整齊地貼著很多紙條,紙條上寫著各種符號。其中一張是黑色字:貳一4;這個符號代表了一個未處理的事件,他只要對照標記,就能在自己的記事卷宗上查到事件的詳細描述。
還有一些紅色的符號,代表的便不是事件,而是信息。把可能有聯系的信息貼在一起,然後可以翻看另一本冊子上的記錄,進行綜合分析。
這些事都是張寧親自在做。剛開始他是設想讓徐文君做秘書一樣的角色,諸如一些瑣碎的工作可以讓她代勞,但很快他就發現文君沒法勝任這份工作;就如秘書助理這類在現代泛濫的人才,在明朝居然也十分難尋,主要不好找到受過比較多教育的人。
之後張寧又覺得自己需要一個“參謀部”,幫助他綜合分析信息,以及將抽象的決策目標具體化下達執行。當然他想要的那種“參謀部”也一時難以組建起來,實在太缺人,這種參與軍機決策執行的成員,不是隨便找幾個就行的。於是他隻好讓老徐和文君跟在身邊打打下手,希望他們能慢慢學到自己的辦事方法。
這樣的狀況,讓張寧感覺十分繁瑣,因為他一個人就幹了應該是一個團隊協同的活。牆上貼滿了紙條,他疲於應付。
好在張寧的頭腦還算清晰,近期所有的事其實就是一件事:奪取永定衛。這件大事下面,才分為幾個部分,如擴充兵員、準備錢糧物資、打造兵器甲胄、分析形勢、布置眼線網絡等。每一個分步下面,又分許多大大小小的具體事情……總得來說,繁瑣但並不混亂。
他正想叫徐文君查另一張紙條的內容時,門口進來了個侍衛,得到張寧的允許便走過來稟報道:“大人,西南城門來了幾個人,說是總壇那邊來的,帶頭的是個婦人,自稱仙子。當值的兄弟就把他們帶進城來了,暫時看押在縣衙外的行館裡。”
張寧一聽猜測是桃花仙子,立刻說道:“帶她到簽押房來說話。”
“是。”
侍衛出去後,張寧想著桃花仙子過來還需要一點時間,便叫汪知縣等人過來,指著沙盤道:“你們把剩下的做完,然後在圖紙上畫下來。用圈線表示高度緩急,線條越密表示越陡;彩字標注城鎮等目標以及地貌,在圖紙下面用文字描述出來。明白了?”
汪昱淡然道:“雖然法子有些繁雜,不過我大概也弄清楚了,這圖形就交給咱們來辦罷。”
張寧好言道:“汪知縣到底是有功名的讀書人,一點就通。”
過了一會兒,侍衛就帶了一個頭戴幃帽身穿翻領窄腰長袍的人進來,張寧一看不是桃花仙子是誰?她女扮男裝,進屋一看還有許多人,便打躬作揖道:“平安先生別來無恙?”
張寧笑著回禮,指著後面的一道門說:“故人自遠方來,請到裡面喝杯茶解解乏。”
“平安先生請。”桃花仙子裝模作樣地做了一個動作,作態倒模仿得和書生士子有幾分神似。
二人進了裡間,桃花仙子坐下後將幃帽摘了下來,臉頰上方一朵紅花面紋分外顯眼,讓一張本來五官端正的臉平白多了幾分妖豔輕浮。她回顧左右,只見這狹小的房間裡有張床,一案二椅,牆上的紙上亂七八糟地寫著很多字,畫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圈圈,她便說道:“你看起來很忙碌啊。”
這時徐文君端茶進來了,桃花仙子便笑道:“多謝文君。”
文君回笑道:“你們先聊正事,晚上我再和仙子姐姐說話。”
桃花仙子點點頭,從懷裡摸出一個信封來放在案上,然後用指尖按在信封上輕輕推過去:“平安先生派人報捷的書信,教主已經收到了。本來是派個信使回信,但因為臨時得到了一些重要消息,所以就派我來了。”
張寧拆開信封一看,是姚姬的親筆信,心下一陣激動,先快速地瀏覽了一遍內容。片刻後他抬起頭來:“鎮溪所、五寨司兩地苗民起兵?這麽巧,消息可靠麽?”
桃花仙子道:“平安還記得常德府有個秘密據點?消息就是從那裡來的。常德府有邸報,但張貼出來的東西是經過官府篩選的,苗人起兵造反的邸報就沒有張貼出來;不過據點裡的人和常德府官吏有結交,通過官吏打聽來的。上方派人查證過,確實可靠。武陵山區乾旱歉收,當地官僚仍然勒索錢糧、強征加派壯丁馬匹,兩地密謀同時起兵,並推臘爾山苗人白叟為‘苗王’,目前的消息苗人一路攻佔草子萍等地,進兵辰州府,聲勢極大。”
“這不是送到跟前的‘mt’麽?”張寧大喜過望, 搓著手差點沒手足舞蹈。
“啊?”桃花仙子一臉迷惑。
張寧忙道:“意思就是肉盾,苗人造反人多勢眾,攻城略地十分張揚,肯定會吸引官軍大部分火力。辰州就在跟前,牽製的都是附近的官軍兵力,比起遠在四川的松番叛亂,效果明顯得多……我想該是修改既定戰略的時候了。”
桃花仙子這才明白過來,她又說道:“你可以再派人去常德確認消息,常德府那個據點名字叫‘水氹坳石場’,上方已經同意平安和他們取得聯系了。”
“我娘的意思?”張寧隨口問道。
桃花仙子搖頭道:“是鄭先生的意思。雖然都不是外人,但細究起來,鄭先生是皇上的人,不受姚夫人節製的;那水氹坳石場也不是辟邪教管的,是直屬上方的一個消息傳遞門戶。”
“這倒有點意思了……鄭先生甚至父皇應該知道咱們攻佔石門縣的事了吧。”張寧若有所思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