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姚和尚的外侄兒張寧來了之後,他就有些心緒不寧。冥冥之中仿佛感覺這是一個上天安排的宿命。
姚和尚在鳳霞山過著隱居般的日子,平常深居簡出,他來到這裡也是為了尋找朦朧中的寧靜。
其實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淡泊的人,早年有著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抱負、想要榮華富貴以及嬌美妻妾,有著和許多不安分的年輕人雷同的。後來因為妹妹姚姬進宮後一朝得寵,所有的夢想都實現了……當年錦衣貂裘騎高頭大馬在家鄉招搖過市的風光仿佛就在昨日,洞房花燭夜掀開紅蓋頭那美貌的紅顏亦如同還在眼前。
但是上天有著戲劇般的安排,突然的平步青雲,然後又是突然的災禍,一夜之間就收回了所有並且讓姚和尚得不償失。他從人人羨慕嫉妒的皇親國戚驟然間變成罪人,父母兄弟家人被瘋狂的士兵屠戮,妻女被當眾凌辱而死。自己僥幸逃脫,淪為遠近四鄰恥笑的笑柄。
永樂帝登基後統治的漸漸穩固,讓他逐漸意識到,施加到他身上無端的罪再也無法平冤得雪,沒有人能撼動帝國龐大的統治。而在此之前,姚和尚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要遭到這樣的報應。
心有仇恨是因為還懷有報仇的希望,但仇人強大到不敢仰望的高度時,仇恨只會變成絕望。
於是他出家為僧,做和尚的目的除了要找個容身之所苟活於世,確實也有看淡一切皈依我佛的逃避,因為懷著仇恨也毫無用處。但姚和尚是個六根未淨的人,一直沒法信奉佛教,其間還還俗過一次,又娶了個村婦生了兒子;妻子因病過世後,他再次進了寺廟。
然後因為當年胡瀅暗查天下僧道,他提前得到消息逃走,聯系上自己的妹妹便投靠到了辟邪教。接著陸續聚集了一幫遺民和逃跑的奴隸,來到了這偏遠之地躲藏起來。現在他其實是一個辟邪教徒。
佛有完善的佛理典籍,闡述了一個比較說得通的合理觀念,饒是如此姚和尚都沒能信佛;顯然也就不信辟邪教。辟邪教實在沒有開創宗教流派一般級別的人才,所以其教義也就是東拚西湊弄些古代的神話故事整合而成,何況姚和尚身為壇主也清楚教內乾的事,經常故弄玄虛蠱惑百姓捐資入教,最常見的謊言就是鬼王入世帶來災禍雲雲……這樣一個教義蒙騙普通百姓還有點用,對於姚和尚顯然沒有影響。
因此姚和尚實際上不信任何派別的宗教;可是他又信神、一種朦朦朧朧的神,他自己也道不清楚。或許是他的一生太過波折坎坷了,所以才會覺得冥冥之中有一種神力、一種宿命。
在鳳霞山隱居多年後,逃亡而來的人建立村莊耕種勞作,姚和尚漸漸也在其間平靜下來。、仇恨、浮躁慢慢遠去,他也再也沒有娶妻組建家庭。這些年來他不忌酒肉,偶爾卻想聽聽木魚聲、聽聽佛經,雖然照樣不信佛,但他覺得這些東西好像能讓自己安靜下來尋找心中的宿命。
姚和尚從憤怒和絕望中走過來,他活著的意義僅僅在於尋找心中那朦朧的神力,他想揭開這一切命運的謎底,想明白上天為何要讓自己經歷這些。
一般人像他這樣的想法肯定不是瘋子就是吃飽撐的,但對於姚和尚的人生經歷,如此作為仿佛理所當然……他本應該看破紅塵皈依佛門的,可是又與佛門無緣。
……
一個未曾見過面的外侄兒到來,讓姚和尚感受到了一絲波瀾,如同平靜湖面掉進了一粒石子,而這一粒石子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他很難清楚描述這樣的感悟,卻又真切地感受到。
張寧剛到這裡,就發生了楓村被山匪屠戮的事,在平靜的鳳霞山很多年沒發生過這樣的事了。當然姚和尚並不認為這是一種不祥的預兆,缺乏大慈大悲之心的他又見過更為殘暴的場面,楓村化為灰燼他也不會動心……讓他動心的是這一場動亂之中的一個細節,有個長老說了句話“咱們為啥要憋屈在這山賊橫行的窮鄉僻壤”,讓他忽然從早已寧靜的湖面察覺到了一絲躁動。
加深這個印象的是後來張寧的種種作為。在製造火器的過程中,張寧的處事辦法十分新奇,讓姚和尚無法理解。在姚和尚漫長痛苦的四十多年人生中,他見識過皇家宮室、官場、市井、鄉村,他不認為張寧的奇怪方法是在大明朝學到的。
姚和尚獨自在空曠的神臀中盤腿坐著,面前焚著香,他閉著眼睛面對上面天帝的泥像,靜靜地感悟這一切。
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冥想:“壇主,您要的東西我已經找來了。”
說話的是個三十余歲的人,身作長布衣沒有戴帽子,他見姚和尚依舊一動不動不說話,並不敢重複稟報打攪,隻得拿著東西躬身垂立在後。
姚和尚突然睜開眼睛,指著面前的香問道:“你點的?”
剛進來的隨從急忙搖頭答道:“屬下剛進來回稟,不敢輕舉妄動。”
姚和尚伸出手指拈起一支香細細觀察,念念有詞道:“來得太突然了,我之前從沒見過,連聽也沒聽過我有這樣一……柱香。憑空生出來的一般,這是神給我一個啟示?”
隨從忙彎腰不敢說話,可能心裡也直犯嘀咕。他們的姚莊主平時管事時還好,可常常也會發這樣的神經,聽說是因為做過和尚才喜歡說點好像謁語的莫名話。
姚和尚說罷站了起來,走下台階,隨從忙把手裡的紙遞上去:“稟壇主,這是從作坊裡借來的,如果不想讓張大人知道,恐怕還得還回去。聽人說兵器局的法令規定禁止私自複製、拿走圖紙,他們發現少了一張定會追查下落。”
姚和尚也不答話,隨手翻看起上面用石墨畫的圖案,第一幅畫得很像一把火銃,後面的剖析三視圖和零件視圖就讓姚和尚看得一頭霧水了。
他便讓隨從過來解釋,隨從便比劃著說:“第一幅是從前面瞧過去的樣子,下面這幅是從上面往下面瞧。好像一塊紅磚,前面瞧過去就只是一個方形……他們把圖掛在作坊裡,刨製模具和鍛造鐵管時可以現用卡尺在圖上量長短。”
姚和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道:“你覺得我的外侄兒能把這些東西造出來?”
隨從道:“上個月就造出來十多杆了、還有三門炮,後來說不中用要重造。現在又造出來一批了,他們明天要在礦場上試槍,瞧瞧中用不中用。”
姚和尚丟下圖紙:“把東西還回去,明日一早隨我去礦場看看。”
“是。”隨從忙應答。
夜色漸漸降臨。當天晚上,姚和尚做了一個夢。多年以前,他幾乎天天晚上做噩夢,但近年來睡眠一直都很好,很少做夢,這天晚上是個例外。
他夢見自己身處叢林之中,正不知往哪裡走,忽然聽得一聲低吼,回頭一看,只見一隻斑駁的大蟲躲在灌木之中。姚和尚大急,順手在身上一摸,摸到了一樣木棒一般的東西,心裡一個聲音說今天要獨身鬥虎不成?他隻覺身上冷汗直流,這山中牲畜動起來迅猛力氣又大,人根本奈何不得。不料那隻大蟲並不攻來,只是遠遠看著,姚和尚心下覺得凶多吉少、自然不敢貿然出擊。忽然那老虎又低吼了一聲,轉身而去,走了兩步回過頭來,斑駁的腦袋上兩隻眼睛發出懾人的光來。
就在這時姚和尚驚醒了,一下子坐了起來,回頭一看只見自己的手掌緊緊抓著床沿。原來只是一個夢,他長長噓出一口氣來, 背上涼颼颼的,汗水已濕了衣裳。
漸漸地他感覺到了屋外的蟲子煩躁地鳴叫,攪得心緒不寧。蚊帳內也好像鑽進了幾隻蚊子,他便起身找草藥煉製的蚊香點著,一番折騰後回到床上躺下,卻再也睡不著了。
回憶起夢裡的情形,卻逐漸模糊起來,自己是怎麽到那片樹林的,老虎的樣子等等都記不起來了,唯獨記得那雙虎目閃閃發光。他皺起眉頭,索性盤腿坐起來,慢慢參悟其中的含義。
佛祖教人向善,我已心如止水,為何會給一個凶猛野獸的夢境?他覺得冥冥之中這個神或許並不是佛祖,那這個掌管萬物的神靈究竟是想教人什麽樣的心境?
如果“他”是佛祖反倒好了,可以通過誦讀佛經參悟其中之義。姚和尚閉目冥想了一陣子,心緒煩躁,遂找來了佛珠放在一個手心裡,拿起木魚輕輕敲了起來。
長夜漫漫,在各種蟲子鳴叫和蛙鳴之中,木魚聲淹沒其中,已過不惑之年的姚和尚仍然在迷茫之中,一點點地追憶起列列往事。或許從“靖難之役”中幸存下來的人,都無法忘記過去,只是有的人有的時候不去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