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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二月初盧溪鎮的六千官軍主力整軍向北撤離。此舉讓在湖廣的各方勢力都大惑不解。就比如一個人的仇人,在不遠處的磨刀石上磨了半天的刀,彼此之間水火不容,明顯仇人磨完刀是來殺人的,衝到半路卻掉頭走了……無論如何也會叫人詫異。
朱勇新的部署是:讓龍頭寺的官軍接應辰州守城;六千主力向永定衛進發,威脅“亂黨”的退路;嶽州軍從洞庭湖北進軍,攻擊澧州。為何要突然對苗人撤圍?那天在中軍大帳見到有宦官見過成國公的武將,私下裡也在議論,可能是朝廷的意思。
……慈利縣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前幾天才感覺春暖花開的時節到來,一下雨氣溫下降,好似又回到了料峭春寒之時。
春寒,張寧不由得想起了迎春的小黃花,又想起了方泠(顧春寒)。他的目光從圖紙上表示永定衛的墨汁黑圈上挪開,向西移,可是在圖上永定衛以西已是一片白紙,什麽也沒畫。
現在不是想那些春花雪月之事的時候,他抬起頭對簽押房裡忙碌的官吏說道:“派個人去兵器局催催,讓馬大鵬把最新的造炮進展寫成文書報上來。”
就在這時,韋斌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走到張寧面前彎腰拜了拜,張寧見他神色異常,忙問:“何事?”韋斌沉聲道:“探馬來報,朱勇部離開了盧溪。”
張寧一聽頓時心生不祥之感,他忙叫文君拿出標注了山川的詳細地圖,努力保持著鎮定問道:“行軍方向?”
“北。”韋斌簡單地說了一個字。
“他們的目標是永定衛?難道是我們要複攻永定衛的消息泄露了?”張寧脫口道,回顧周圍,作為參議部的簽押房內的人不太可能泄露軍機,連門口的侍衛都是鳳霞山出來的早期士卒。他想了想又道,“或許是我們造炮的事暴露了目的,兵器作坊人多,又需要大量運送原料,試炮時更是震天響,確是沒法保密。”
老徐、侯茂、汪昱等人都紛紛側目,發覺了張寧這邊有什麽大事。
張寧又道:“韋千總,你馬上去吩咐斥候隊的人,時刻盯住朱勇部,盡量打探清楚他們確切要去哪裡。”
韋斌道:“末將這就去辦。”
出使回來的陳茂才已被張寧安排在參議部上直,這時他便站起來問張寧出了什麽事,張寧把朱勇部的動向又簡單說了一遍。陳茂才當即就說:“朱勇佔據盧溪,戰局對他大好,為何要放棄大好的局面北上?不說有望擊敗苗人叛軍一萬多人,就說解辰州之圍也比增援永定衛重要得多,辰州多少人口,永定衛不過一個衛城有多少人口?這事應該不是朱勇自己願意乾的吧……他先到盧溪,再遠道北上永定,這麽遠的距離,他還想故技重施斷咱們的退路?等他來,咱們早回山裡去了。”
“盧溪到永定衛說遠也不遠,不過兩百多裡路,雖考慮道路不好走,大軍行軍正常也不會超過十天。”張寧皺眉道。
陳茂才道:“十天也夠咱們從容不迫走掉了。”
張寧沉默不語。他既不願意放棄已經佔領的地盤,又不看好回到永順山區後的前景。
如果回去,以山區的人口經濟規模,他根本無法籌集到足夠的糧食,時間稍長軍餉也是問題,養不起兵只有解散,然後一切化為烏有重新開始?第二個問題,朱勇為什麽要突然從盧溪撤軍,是戰術改變,還是另有原因?
張寧的腦海裡漸漸浮現出一張臉來……朱瞻基。他想象著朱瞻基當初打算去樂安平定漢王叛亂的場面,朱瞻基好像在說:以壓倒的優勢兵力,一舉平定樂安!這個剛剛登基的新皇,絕對不是什麽善主,給張寧的印象就是喜好以大欺小,以強擊弱;所以他不會等到弱小的人變得強大那天才動手。
如果朱勇撤軍轉變方向,是朱瞻基的旨意,張寧對於撤入山區後的前景就十分不看好了。此事被朱瞻基關注後,他極可能會下旨朱勇節製各地的兵馬,對永順司東部山區進行清剿,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及至旁晚時分,桃花仙子被姚夫人用作信使派到了慈利,帶來了張寧十分不想面對的消息。
消息來源於建文帝那邊的人,他們是通過在宦官中的細作知情的,而這個充當細作的角色張寧猜測是王狗兒,當然也不排除建文帝的人二十多年裡在宮中另外還培植了臥底。消息的內容是朱瞻基派人督促成國公朱勇將主要目標對準建文“亂黨”,無須急著對付苗人。鄭洽帶消息給姚夫人,目的是想提前警告張寧,朱勇可能會用重兵進攻慈利石門等地。
在此之前張寧已經通過斥候探子打聽到朱勇的動向了,不過姚姬帶來的這個消息仍然意義重大。因為張寧由此可以確認朱勇的舉動是出自朱瞻基的授意……
從接待了桃花仙子之後,一直到深夜,簽押房的燭火一直亮著。官吏們已經下直各回住處,留在這裡只有張寧,另外文君也在做著一些瑣事,桃花仙子見張寧臉色發灰,也沒去休息。
他不是忙著什麽事,實際上什麽也沒做。朱勇正在向北進發,行程不到十天,但張寧卻找不到解決問題的出口。或許擺在他面前的,本就是死局。
擺在面前的路只有兩條:第一、是撤退,時間稍長就只能裁撤軍隊,保留最多二三百人,然後等著官軍四面堵住清剿,或是寄希望於微小的可能,官軍會放棄進山、轉而繼續對付苗人叛亂。第二、是在三縣之地與官軍決一死戰,打贏了就能保存佔領的地盤並能擴大,不過這場戰役的兵力懸殊將是一比六甚至一比八,戰勝可能極低。
沒有第三條路,張寧當然記得有一種叫作發動群眾遊擊戰術的東西,但顯然這條路在此時行不通,沒有環境土壤。照搬的話只能淪為流寇,在此時更容易被消滅。土地革命的手段在這個時代更是無稽之談,首先宣德初的土地兼並不算嚴重,百姓缺的不是土地;其次所謂貧下中農更相信有道德威望名聲的滿口宗法仁義的士紳和鄉老,不可能擁護流寇,分辨黑白好壞的輿情更是在士人手裡。
張寧一直相信個人的命運很大程度上是性格決定的,其實他的內心裡已經有了選擇:他不是一個願意坐以待斃的人,更願意賭一把。
當務之急該辦的事是說服部分重要的武將,雖然兵權和決策權在張寧手裡,但若是下面的人不擁護上面的決定,這仗更沒法打。可以料到,現在張寧手下大部分是想退避的,今天陳茂才的話就很說明問題;畢竟朱勇是名將,手下有六千人馬逼近,嶽州的兩千多人大小也是威脅,可能會參與此戰。一千人和六千人完全不是對等的力量,瘋了才想這樣去拚命。
人都是被逼出來的,張寧相信等到大批官軍和土司軍從四面進山清剿屠殺的時候,將士們會願意作你死我活的掙扎……但人的弱點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要等到進山那天才拚命,哪裡還有力氣?糧草資源什麽都短缺,連做火藥的硫磺都沒有,鐵也緊缺,難道拿竹竿削尖了、吃草根樹皮和官軍作戰?
“磨墨。”張寧喊了一聲,聲音在空的房子裡回響,這裡好像空無一人,所有人都已拋棄了自己。
他告訴自己:這只是幻覺,徐文君和桃花仙子不是還在麽?其它人也只是回去休息睡覺了,自己並未被拋棄。
徐文君從裡面走了出來,放下手中的雞毛撣子,乖乖地去拿硯台去了。她見張寧的眼睛瞪著,裡面有血絲,不由得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什麽引經據典用聖人言論述觀點的文采手法自然不能用,張寧努力用最直白簡單的語言分析放棄地盤退回山林的必死原因。這種表述方式,就算是讀給不識字的人聽,只要他頭腦正常就應該聽得懂。他想要人們明白,此時不和官軍拚命就只有死路一條。
簽押房裡放著古琴,筆、墨、紙,還有成堆的卷宗案牘,這是一處充滿了文人氣息的地方。但張寧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亡命徒……不是拿著刀砍人的罪犯才是亡命之徒,亡命只是一種處境和心理。這種方式,更困難的是怎麽讓很多人一起瘋狂,不然僅憑一人之力想亡命也不能。
前世今生的張寧從未想到自己會變成這樣,從來都盡力適應社會遵守規則,就算那時候被告知絕症命不久,有的也只有絕望和對命運的無奈,臨走前還把銀行帳戶給了家人。
恍惚之中,他在想,若是當初沒有走上這條路,而避免了身份暴露,做著官過著逍遙富足的日子,或許會大為不同罷?
不願意順從規則,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他以為自己多年之前就明白了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