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輔等人的家都不在南京,辦完公事回來,身邊沒妻兒,便同兩個關系近的武臣在一塊,叫家奴弄一桌菜、溫一壺酒,三倆人一起喝兩盅消磨傍晚的光陰。除了最近在他跟前鞍前馬後的薛祿,還有個姓吳的將領。
酒過三巡,張輔便提及皇帝背的那首詩,不禁有些唏噓感歎。薛祿聽罷汗顏道:“幾年前在常德那邊末將沒能將叛匪滅於勢微,今日釀成大禍。”
英國公搖頭道:“沅水之戰,官軍敗北應是情理之中。那時咱們並不了解張匪,知己不知彼,輕敵冒進;況薛將軍率兵號稱數萬眾,盡是地方衛所久不知戰之兵,而今看來勝算本就不多。倒是去年九江之役,多少有些遺憾。”
薛祿道:“去年朝廷動用幾十萬大軍,國公奉旨兵分三路進剿,功敗垂成,何以至此?”
“恐怕只能是氣運。”張輔搖頭歎道,“老夫當時也認為是勝券在握。湖廣叛匪雖火器犀利,用兵邪門,但老夫早有了解;無論如何當時叛賊雖有近十萬眾,但九江漢王降軍及後來武昌新增新兵數萬並不能與官軍精銳相提並論,所難對付者唯有真匪一萬多人。我軍十幾萬人馬已將真匪困於九江彈丸之地,水泄不通。戰事拖延數月,最後損兵折將無功而退……回想起來,只有其中一環的結果有利於我,何至於此?”
張輔陷入回憶之中,“朱冕誤我,鄂王城之戰,神機營五軍營精銳根本不應該被周夢雄的新軍殲滅。縱是周夢雄用兵如神,只要朱冕不犯錯,就不會有那樣的結果。明白是必勝的局面,生生扭轉;還有當日圍困西北角的大同精兵及其它人馬,一兩萬人,竟然一衝就破。”
薛祿道:“軍中頓起謠言,臨陣影響了士氣。世間竟有巨物帶著人飛起來,真是奇聞。末將想起去年在池州一個村莊也發生了一件怪事,村民在江中捕起一條魚,竟然說起了人話,說‘國之將亡,妖孽叢生’,嚇得村莊大亂。此事隻敢讓錦衣衛管了,不知報上去沒有……”
“這種事還是不要隨便亂說。”張輔忙製止了他。
薛祿接著又道:“末將鬥膽,皇上似乎仍有盡快進剿平定湖廣之意。國公何以力薦轉攻為守,何不趁三面合圍大局下再度對湖廣用兵,當今天下能擔當此大任的舍英國公其誰?上回那張匪(官方不承認朱文表的宗室血統,常用他曾經的名字)運氣好,可他豈能回回都靠走運過關?”
張輔冷言道:“如若還有以前的局面,老夫豈是逡巡不前之輩?說得好聽是三面合圍,可是密聞西南沐家與建文眉來眼去私下勾通,雲貴諸地不知有多少站在岸邊看火勢,真要他們進擊,會是怎樣的場面?奉命出川的川軍也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他們認為這是川外朱家爭天下的一場戲,根本沒賣命的心思;加之隔著長江,南岸澧州、嶽州各有一營叛軍設防,一時難越天塹。如今看來,唯有皇上諸朝廷大臣坐鎮的東面,從京師九邊調來精兵,會同南京京營方有戰心;余者都在看風頭。這樣的情勢,如何圍剿?
老夫在殿上沒法明說,但楊閣老理應心知肚明,否則他怎能附議我?維今只有沿江水陸迎戰,既然湖廣叛匪造船欲東下,與其勞師遠襲,何不以逸待勞,左右是一戰。若是這次決戰能取勝,挫傷叛軍元氣,後發製人,再乘勝攻打,比輕敵冒進更為穩妥。”
……
在武昌城的張寧自九江之役後,極少再提起那場戰役,但這輩子最難忘的經歷,恐怕這算一件。生還僅憑運氣,非人力可為。
而新的戰場又在緊鑼密鼓地準備中,他卻顯得並不忙碌。經歷過一些事後,他更加明白,有時候不是萬般努力就可以的,但千萬不能停下來。
於是他又恢復了以往的作風,從來不見他早出晚歸很忙碌,但大臣們有要緊事總是能及時找到他。
聽說蕭青在一座院子裡為她父親設了靈堂,不能收屍只能設牌位披麻戴孝,張寧不知何故也抽空親自去吊念。一個想幫著刺客謀害他的不相乾的女人,好像沒什麽交情,大約是看在羅么娘的份上罷。
同行的是辛未和春梅,負責就近警備。他們都穿著青色的袍服、素白中衣,因為不是死者的親屬,所以不用披麻戴孝只在胳膊上掛一塊黑綢以示哀悼。
門口掛著白布,大門沒關,奴仆迎接吊喪的人進去,只見院子裡散落著一些圓狀的紙錢。春光裡,如此景象平添了幾分肅殺凋零與傷感。這地方不是楊府,楊家是高門大戶,家裡沒死人,當然不會允許客人在自己家做喪事。
三人走進靈堂,只見喪事分外冷清,裡面只有兩個人,只有蕭青一個人披麻戴孝。她身上白孝衣用麻繩系腰,柔弱清秀的臉上掛著眼淚,真是一個梨花帶雨,看起來楚楚可憐。
一旁羅么娘顯然沒料到張寧會親自來,不由得驚訝地看著他,因為在靈堂上有種莫名的神秘感,她自然沒有多嘴。蕭青忙跪在蒲團上向張寧叩拜,大約是感謝他來祭奠先父。
張寧沒說話,先在案上取了幾支香在蠟燭上點燃,分給隨行的其他兩個人,一起向正中的牌位彎腰作揖,然後將香插到香爐裡。拜完之後,他才走到蕭青面前,語氣誠懇地說道:“實在抱歉,我雖有心幫忙,卻終未能救出令尊。”
蕭青哽咽道:“小女子不怪湘王。多謝你今天前來吊念先父……先父本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如今……”說罷哭了起來。
張寧急忙好言寬慰,言語低沉卻仿佛天生帶著溫柔關心,“你不是個壞人,大家都體諒你之前的苦衷,羅姑娘也不會怪罪,以後不會袖手不管的。”
羅么娘聽在耳裡,心下暗地提防這家夥有什麽非分之想,但偏偏他說起話來十分中聽順耳,任誰也聽不出絲毫淫邪之感來,好像真的一樣。不管怎樣,按規矩死了父母需要守孝,不用三年也要二十多個月,蕭青是個孝女,張寧總不能引誘她做出有悖良心的事來。
就在這時,張寧感覺堂屋中的光線微微一暗,感覺又有人走到門口來了。 他回過頭時,只見是個穿著素白衣服的女人,關鍵背上好像背著個枕頭,張寧就算沒實際見過也看過電視,那大概是和服,這是個倭國人?
眾人一時沒輕舉妄動,只是看她要作甚。這婦人的衣服袖子寬大,抬起一隻袖子遮著臉,另一隻手輕輕捏著袖口,邁著十分拘謹細碎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走近了,她好不容易才挪開袖子,只見一張挺漂亮的臉,大眼睛很水靈,而且低眉垂眼的表情看起來非常順從乖巧。張寧一瞧明白了,不久前在內侍省牢裡才見過一個倭國女人望月紅纓,面前這娘們長得很像,不仔細看以為紅纓越獄了。
“妾身聞知蕭小姐的父親大人仙故,設靈於此,不請自來,特來請罪吊念,請蕭小姐允我為令尊大人上一柱香。”
非常流利的漢話,口音微微有點特別,吐音不準卻咬字清楚。而且語速也掌握得很好,不快不慢,應該是心理素質很穩的人才能拿捏的口氣。
前來吊喪的人客客氣氣地很有禮節,主人沒道理在靈堂自己鬧起來,蕭青自然沒有拒絕,而且回禮讓她上香。靈堂裡的氣氛頓時有些異樣起來,蕭青默默地起身去續蠟燭,那和服女子忙討好地上去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