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宮在八月初熱鬧了一陣,那是建文皇帝宴請百官為張寧踐行的時候。接著這裡再度恢復了沉靜,甚至比平常還要靜;前方要打仗,宮中的歌舞宴飲一縷罷停,連姚姬剛愛好上不久的賽馬活動也消停了。
在鳳儀樓的前廳裡,幾個女人正坐在姚姬的下首,聽著徐文君讀一份書信,張寧寫回來的信。其中有周二娘、張小妹、顧春寒、桃花仙子等幾個人,無論是有沒有後妃或親屬的名分,這些人都在這個大家庭裡時間不短了,和家眷也差不多。另外還有一個白鳳嬌,她還沒有談好是不是要接受建文朝廷的冊封為親王次妃,不過既然沒有離開武昌,姚姬也沒有特別地當她是外人;主要因為白鳳嬌穿了一身漢服,而不是初來時的民族服飾打扮,這麽個細節似乎已經暗示了她的心思。
桌子上拜訪著茶水乾果,還有八月的時蔬果,都用細膩精致的瓷器盛裝,以青白顏色為主。這是一整套瓷具,上個月才從景德鎮特製進貢的東西,和新的一樣。
不過大家都乾坐著聽徐文君念字,沒人一邊聽一邊吃東西,食物完全成了裝飾。
張寧的信全用口語白話寫成,“官軍經過幾個月的準備和調遣,最近忽地行動迅速。不及半月,自徽州來的南路官軍已越過饒州府全境,七八個州縣幾無抵抗,這一切倒在意料之中……南路官軍迂回北上南康府東部地區,都昌失陷,意味著鄱陽湖東岸盡數落入官軍之手;我們在東岸只剩下湖口縣,不敢放棄此地是為了守洞庭湖。守住湖口,自長江調來的官軍水軍就進不了洞庭湖……
但目前的形勢不太好,於謙收了漢王降軍的水軍,也征募擴建了一些戰船水兵。但隨我到江西來的徐子新說咱們的水軍難敵官軍水師,他說內湖近海這些地方作戰,風浪不大不能靠風帆;而官軍的車輪舸在內湖明顯佔有機動優勢。不過母妃不必太過擔憂,我軍陸戰兵器十分精良,可彌補水上的短處。待前方戰事有了新的進展,兒臣再寫信回去;中秋節已過,如今隻盼早日取勝,回家與母親等團聚……”
張寧的這份家書主要談軍務,不過這也是女眷們最關心的事。女人們都不太懂兵事,包括最有能耐的姚姬對行軍打仗也不甚明了,更無多大的興趣;但這種事恰恰關系到所有人的命運和切身利益,難免十分關注結果。明朝稍有身份地位的女人,顯然就是男子的附庸,她們不能工作,連百姓家的婦人都不如、百姓女子還可以在家織布畜牧做家務,她們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自家男人的事業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向來對武昌權力場毫不涉足的顧春寒此時也幽幽說道:“真希望他能贏了這場仗。”
大家紛紛附和,一時間女人們也難得地心思聚了一處。就像顧春寒,她雖然美貌又能歌善舞,到哪兒都該衣食不愁的人;可是除了張寧,誰能把她當家人一般,從不計較出身和曾經的風塵經歷?其他的人更是如此,在這裡她們雖有地位高低之分,總歸是親眷、也是主人,命運不是誰能隨便處置的。
……
江西,第一場真正的交鋒比猜測中來得更快。對決的地點已經非常明了了,就是湖口。
官軍那邊的消息大致是,江北京營蠢蠢欲動但沒有明顯的調動;南路軍隊在都昌,威脅很近,不過要及時加入湖口之戰尚需時日;真正逼進湖口的是中路從長江水陸並進的大軍,營寨已經逼進至湖口縣城牆上都看得見的地方。
朱雀軍的部署沒有放棄湖口縣城,並在前陣子加強了防禦。張寧調永定營一哨七百五十人進駐湖口縣城、並漢王軍五千在東岸陸上;水軍人數八千多人,大小船隻兩百余艘,全數聚集在鄱陽湖入江口附近,水寨分立於西岸和鄱陽湖島上。在湖口縣城外,靠水的地方另有一處營寨工事,作用一是策應縣城防禦,二是設炮陣火力支援水上作戰。
在九江那邊,靠近入湖口也有一處朱雀軍工事,同樣設置重炮面向鄱陽湖狹窄的入湖口。湖口水面說窄也不窄,水面橫跨至少有七八裡地;朱雀軍的長管重炮和拋射臼炮有效射程也就兩裡遠,不考慮水域的廣闊影響精準度,中間還有三四裡寬的水域從岸上完全打不到。但岸上設營能限制敵軍水師在水上展開,其作用也不可小窺。
湖口西岸灘上,正有一群人站在那裡。站前面中間的人正是張寧,他的身邊有於謙韋斌等一乾大員,還有一個年輕官員徐子新及他的幾個幕僚書吏。徐子新以前在嶽州府當官,管過造船塢,通曉船隻、水情,手裡也有懂水戰的幕僚,這回來做張寧的軍師。
大夥在水邊上東張西望,只見湖上和長江上到處都是船。江上的船全是官軍水師的,湖廣軍的水師隻想著保鄱陽湖,根本不奢望去江上和官軍較量;而湖口這邊的船則是湖廣軍的各式戰船,主要以漢王降軍的水師為主,另有一部分是於謙做江西巡撫後籌備擴充的水軍。
張寧低下頭,用腳跺了一下地面上的灰黑泥土,很硬,已經開裂了。這片地面的顏色和岸上的泥土全然不同,看起來應該是湖中的淤泥,水線下降後露出來曬乾而成。
這陣子天氣分外好,晴了許久了,秋天的陽光既不烈又很溫暖,加上水上吹來的濕潤涼快的微風,身體上感覺是非常愜意。張寧也沒當眾問天氣好對己方水戰是不是有利。
他對江湖上的水戰一竅不通。朱雀軍建立才幾年時間,一向都是陸上戰爭為主,在內地陸戰確實也是決定勝負的關鍵;但到了這種江湖隘口,水戰的作用一下子變得重要起來,他們的發展時間太短,朱雀軍水軍不行,實際就是一個弱點。
不過張寧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在這方面不行,所以徐子新是和他形影不離,凡事都要問了身邊的軍師再說。
大夥看了半天,韋斌冷不丁冒出一句:“對岸湖口縣守不住,派那麽多兵調那麽多糧過去也沒用,一旦水上被斷,就是孤城。”
於謙不動聲色道:“守湖口縣就是為了防水上被斷,否則東岸之地盡失,守一座縣城何益?我斷言,官軍首戰不會進攻湖口縣,水師會直接從江上進犯。”
張寧默然不語,好在倆人一來一去爭執了幾句就算了。他現在的心情非常不爽,因為對湖口水戰不報多大的信心。
他在腦海中不斷清理這一系部署的“邏輯關系”:水軍只要還能控制湖面抵禦官軍江船進入鄱陽湖,己軍就能從水上增援湖口城,並提供補給軍需,湖口城就不算是孤城;只要對岸湖口城和工事營寨尚存,就能策應水上防禦……而朱雀軍主力是絕對不敢到對岸去的,萬一被圍死,跑都沒地方跑,主力還得在九江城。
但如果鄱陽湖易手,九江以南,鄱陽湖幾百裡長的水岸線,根本無法阻止官軍渡水直接進逼九江。九江城這座戰略要地,江、湖都失了,也就失去了要地的意義;死守在這裡還可能被江北過來的官軍合擊,陷入被圍的局面……到了那一步,還不如不守九江。而不守九江城,意味著整個江西將丟失;戰略縱深被進一步壓縮到湖廣一地,四面受敵越困越緊。
走到現在這一步棋,整個戰役的關鍵等於系於湖口一戰;可是湖口水戰恰恰又是朱雀軍的弱項,也是張寧最沒信心的環節。他不得不十分鬱悶。
就在這時,張寧臨時下令道:“立刻派人通曉水師全軍,九江軍(漢王降軍)水陸官兵會得到朝廷一視同仁的待遇,軍餉同永定營,立功獎賞、戰死傷殘撫恤亦同。 ”
韋斌等將領聽罷嘀咕了幾句,似乎有些不滿。張寧此時的決策也是十分倉促的,但他沒有理會永定營的將領。
於謙之前在江西做巡撫,他為了保有九江城,迫不得已敢放棄鄱陽湖東線;可現在他也不敢說放棄鄱陽湖,仍然讚成增兵湖口城……可這樣真的有用麽?
張寧轉頭看於謙時,恰巧他也正瞧過來,倆人頓時面面相覷。只見於謙板著一張嚴肅的臉,幾乎沒什麽表情,也看不出什麽彌端。但張寧忽然有種直覺,他好像有話要說,張寧便隨口問了出來:“廷益有何考慮?”
於謙道:“臣以為王爺剛才的決定甚好,水戰關系重大,水軍大半又是九江軍部屬,王爺降恩,必能鼓舞士氣。”
張寧點點頭,便不多說。他心裡卻琢磨:於謙是不是也覺得乾脆放棄江西?這地方確實非常重要,問題是難以守住,這麽久了沒人有半點靠譜的法子……他不敢建議,或許是考慮到此地確實事關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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