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中,依首輔大臣楊士奇的進言,內閣衙門的辦公官署已搬入楚王宮望京門內。一棟在王宮中原本極不顯眼的宅子,走近門廳後,正面有個大堂,後面有大小二三十間房、有樓。
宅子經過重新布置。大堂中供奉孔聖像,兩邊設座;和一般官府的大堂還是很有區別,最大的區別是上位不設公座,遇議事無論親王還是大臣一律坐在兩邊。這是張寧表現低調的做法,如果他坐在上面,下面再有大臣拜禮,和上朝朝拜還有什麽不同?
大堂後面有二層的樓,設有檔案房和書房等地方。
日子已漸漸進入五月間,夏天的熱度已經十分明顯了,各種蟲子在綠葉成蔭的草木之中聒嘈,時不時會被蚊子叮咬。
張寧從這座宅子的走廊上慢悠悠地走過時,偶然有個頓悟:通常人們要進入楚王宮的難度是很大的,中樞進一步移到深宮,內閣的幾個大臣就會變得愈發重要了。
他剛剛從前面的大堂回來,不久前和幾個內閣大臣聚在大堂喜氣洋洋地開了個小會,是關於從江西送來的捷報。
於謙率軍一到九江城,即以雷利手段定鼎了此重鎮,殺守備王仕順及以下數百人,收編漢王軍達數萬人之眾,迅速控制了九江周圍的局勢。接著於謙便大膽地使用新收編的漢王軍,選出精壯與永定營組成聯軍迅猛威逼江西布政司首府南昌,三日而下。南昌一下,於謙上奏江西全境克日可平,料定各城多會不戰而降。武力攻城略地後,於謙對於拉攏團結當地士大夫也是好手段,他不僅出身進士、而且本人就是江西人,很容易爭取到當地官民信任。江西布政使司的形勢是一片大好。
內閣議事,主要就是想為於謙表功,商量如何封賞。在武昌的幾個閣臣,自然是喜聞樂見這樣的事:楊士奇自不必說和於謙有師生之誼,朱恆舉薦的於謙,而鄭洽不願意與楊士奇等結怨不會有什麽異議。
不過張寧的書房裡間放著另外兩份書信,是姚和尚和周夢雄往來的書信,他們都有提及江西的事。兩個人是武將,同時兼任內閣大臣身份,這回的態度出奇相似,都對於謙有些詬病。九江城外,漢王大將王仕順和多達數百人被誘殺。姚周二人認為是一個錯誤,會給今後勸降其它武將帶來極大的後患。周夢雄甚至直言九江軍數萬之眾直接收編會成尾大不掉不好控制之勢,便有暗示於謙不顧大體有損朱雀軍的用心。
不用姚周二人“讒言”,張寧也不是絕對信任於謙,但是眼下當然只能順著道理去嘉獎他,而不是相反。否則一個大臣在外取得了大功,後面的上位者因為疑心反而加以迫害的話,豈不是昏主所為,如何向世人解釋?既然當初張寧決定用於謙,就已經注定不能這麽對待他。
……不幾日,得隘口將領報,有漢王出使武昌。楚王宮中的內閣衙門處理此事,先推舉禮部官員梁硯負責接待使臣,因為據報前來的使者是漢王府左長史王昌文,按律是正五品的身份,用梁硯接待是完全合禮的。
王昌文先被安頓在以前的按察院行館裡,被一番打探調查,已經確認此人雖然也姓王、又同是漢王那邊的人,但和在九江被殺的王仕順家沒什麽關系。不過此人雖只是正五品的品級,在漢王身邊確是真正的心腹之臣,在朱高煦未起兵之前他就是掌管王府中諸事的長史。
內閣中諸公已經猜出漢王派來心腹是沒辦法了求援來的。但是具體怎麽個說法,那王昌文沒有交代,只是不斷催促接待他的梁硯,盡快安排與湘王見面。
張寧終於答應了接見了王昌文。
安排在一天上午,王昌文被帶進楚王宮,到內閣大堂拜見湘王。一進大堂,卻見張寧坐在左側上首的位置上,作態好似與諸臣平起平坐一般,王昌文頓時還略微感到有些詫異;但一想到湖廣這邊名義上還有一個皇帝,親王也只能是臣,便勉強可以想通了。
而張寧第一眼看到王昌文,不知為何想起了很早以前認識的一個人:吳庸。雖然長得不像,大抵因為這個王昌文也是白白胖胖身寬和氣的模樣。
王昌文也不管張寧的座位面向,徑直跪拜於地:“下臣叩見湘王。”
張寧做了個扶的動作:“免了免了,起來說話罷。”
王昌文不起來,開口之時神色突然就變得傷感起來:“懇請湘王盡快發兵救我家漢王……官軍月前就突破了采石磯,宣大兵各股人馬從缺口蜂擁渡江,一月來經過大小數十戰,我軍不敵,南京幾成孤城危在旦夕。”
“已成這般形勢,本王如何相救?”張寧脫口便說。
王昌文道:“聞知湘王精兵一部已在九江,又殺了叛將王仕順盡收其兵,九江能戰之兵有數萬之眾,只要湘王下令,調九江兵東進,解南京之圍有望……”
張寧聽罷與楊士奇等人面面相覷,好像彼此都心知肚明想法:我們為什麽要冒險孤軍深入去救漢王?
王昌文磕了幾個頭,急著繼續說道:“以前湘王奉建文君為正統,大禮上與我王各不相同,但實則一直相安無事,且互為呼應對應朝廷北軍,是因湘王與漢王都知唇亡齒寒之危。今漢王危急,一旦南京失陷整個東面就被朝廷平定了,那時官軍沿江而上,湖廣無險可守;湘王在東面也沒有了呼應屏障,只能獨自以一隅對付朝廷官軍,勢危也。您若願意保漢王,百利而無一害。”
張寧搖頭歎道:“王長史說得在理,可我們能救早就去救了,何必要等到現在?你所言咱們殺王仕順收其兵,是有此事,但王仕順是主動派其侄子王賓來武昌投降的,咱們已經幫漢王殺了此人,此事有憑有據絕非本王信口開河。就算咱們沒有殺王仕順,他也不會率軍回援南京自蹈湯火。”
楊士奇也附和道:“九江兵新亂失了主帥,軍心不穩;在江西的朱雀軍部眾人數太少,不敵宣大精兵。何況江西各地未穩,許多地方至今還沒投降,軍糧補給人丁征調不靈,我軍若從江西進兵後方不穩。南京已成孤城,我軍倉促之下千裡奔襲,也需先對付外圍的宣大精兵,無法及時救援南京主城……當下之情,著實是無能為力。”
“素聞湖廣朱雀軍能征善戰,京營尚不是敵手,今番王爺與諸公坐視不管,非不能是不願!”王昌文臉色變紅,情緒激動,“王爺若不答應出兵,下臣也無顏回去面見漢王,今日便死在這大堂上以報王爺知遇之恩……”
他不只是說一下,這時便站起身來,倒不向張寧這邊欺來,返身就對著一根柱子走去。
張寧見狀忙喚門口的侍衛:“快拉住他。”
王昌文見侍衛進門,情急之下非但不停反而加快腳步向那根柱子一頭撞了過去。事發突發要製止他已是來不及,只聽得“砰”地一聲,他竟實實在在拿腦袋撞在柱子上,頓時在上面留下了一片血印,人也倒了下去。
連楊士奇等老臣等吃驚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這時侍衛才走到了王昌文的身邊,但不用拉人了,隻得將其翻過來看死了沒有。
“叫郎中來救。”張寧忙下令道,接著就走到柱子邊上去看人。那王昌文白白的額頭上一片殷虹,血還在流,但眼珠子還有動靜,看樣子好像沒撞死。
楊士奇朱恆等人也圍了過來, 楊士奇皺眉道:“我等以禮相待,湘王也親自接見,王長史怎能如此?若是死在了武昌,豈不是要說咱們刻薄待人?”
王昌文幽幽醒轉,也不顧旁人與他說話,作勢又要爬起來去撞柱子,這回當然是不能得逞了,旁邊圍著不少人。
侍衛按住他的胳膊不讓動彈,張寧這才好言勸道:“你被漢王派往出使武昌,本就不頂用,無非是漢王逼急亂投醫罷了。若是你們身在湖廣的位置上,此情此景會派兵去救南京?換作任何人都不會那樣做!南京城破漢王兵敗已成定局,無力回天不是你一個王昌文能改變的,與其如此,不如留在湖廣另尋出路,如何?”
王昌文消停了許多,這才虛弱地說:“王爺的好意,臣心領了……”
朱恆聽罷開口道:“王長史常居漢王內府,老夫以前與你也來往不多,今日竟是對你十分欣賞。要是漢王身邊都是王長史這樣的人,以當初劃江而治擁兵數十萬的大好局面,何至今日?”
就在這時,一個花白胡子的郎中被侍衛帶進來了。張寧揮了揮手:“王長史應無性命之憂,你們將他抬下去好生開藥治療。”
眾侍衛又忙乎著差人去找擔架,一次接見使臣的正事,便弄了個亂糟糟的場面收場。
末了朱恆輕輕提醒了一句大夥都應該清楚的形勢:“南直隸很快就會落入北軍之手,咱們不得不早作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