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城旁晚時分,如果眼界隻局限於方寸之地,一定認為是一個非常寧靜太平甚至顯得有點無聊地方。很安靜,能聽到門外麻雀嘰喳。
這間屋子是個套房,位於巡撫行轅內院裡,張寧這裡已經住了幾個月。門通常是開著,坐書案旁邊能看到外面景色,日複一日相同畫面,他已經非常熟悉了。由近及遠,院子裡有兩顆闊葉樹,冬天無花無果,饒是張寧看了千百回也沒專門去關注究竟是什麽樹,長江南岸樹木冬天也有綠色葉子,只是缺點生機死氣沉沉,等到開春應該就能發出生命力;地面上有些枯萎雜草,稍遠能看到對面屋簷下走廊,落漆變色陳舊柱子,磨損地磚……這個畫面如此沒有特點,卻可能存於張寧腦海裡許多年,因為看了太多次。
旁晚光線已漸漸黯淡,但夜色還遠遠沒有來臨,使得景物籠罩著一層暗灰,朦朦朧朧如霧如撒上了一層淺墨。
張寧白天到四處觀察了一整天,天色漸晚才回住處。他正寫寫畫畫,時不時習慣性地抬頭看外面一會兒,或許潛意識裡還存有前世學生時代東西,某位老師說下課可以看看風景讓眼睛得到休息,於是看戶外景色與低成本休息畫上了等號。
不過他同時也注意到坐旁邊辛未,重提起筆時頭也不抬地開口道:“你坐著什麽事都沒有,我也不能陪你說話,不嫌無趣?”
張寧感覺到她搖頭,遂不再過問。
良久之後才聽到她說話,說得很慢很小聲:“我想起了多年前家鄉日子,有時候我機杼上織布,有時候煮飯,或喂雞,我還記得曬被子時心思軟溜溜,因為東西很破……我會不會話太多了?”
“沒事你說。”張寧隨口道。他微微分心,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古代農家場景,但是辛未語氣很好,聽著叫人心裡很安寧。
“那時全家人都有事兒忙,早晨起來就有做不完雜活,多是一個人做自己,很少說話。”辛未用同樣輕緩聲音訴說著,後面越說越小聲,幾乎叫人聽不見了,“若是那時家裡有……你……我只是胡思亂想,我一定不會覺得日子難以消磨。”微微安靜少許,“只要能你身邊就覺得很好,哪怕沒有錦衣玉食,甚至像囚徒一樣禁錮鬥室,只要能看見你……”
張寧筆下一抖,紙上弄了團墨汙,他就是再傻也能理解這是古代女子特殊告白。他抬頭看了一眼辛未,一時也沒說什麽,她額頭平、眼睛大此時有些無神,低垂目光突出了睫毛形狀,讓她少了幾分平素雷厲風行、多了幾分婉約。
辛未又幽幽說道:“我能感覺到王爺很就能獲勝,也能想到此役獲勝後光景,卻不知為何心裡反有點失落。等你回到華貴宮廷,我怎比得上楚王宮中嬌妻美妾,沒資格與人爭什麽,再也不能像現這樣獨自陪王爺身邊了……”
張寧一語頓塞,心下動容,但微微一想便認可了她說法。如此一來心裡倒生出了一絲愧疚,不僅因為想到辛未艱難日子裡為自己做一切,而且覺得她表露這種心思難得……雖然難以確定這是不是出於女人心計,但確實一瞬間讓張寧感動了。也許不是誰心計,是他自己變了,變得如此麻木和世俗,好像所有人都是為了從他這個集團利益中分到一杯羹一樣。
一句“我不會虧待你”堵喉嚨處,張寧始終說不出來,連自己都覺得是一種褻瀆。
“現咱們不能得意,以為勝券握還為時尚早。”他不動聲色道。
……那麽長時間危險和苦頭都熬到現了,張寧心裡有一個念頭,決不能後一步出差錯,所以他顯得額外謹慎。
不過局面倒真是一片大好,此前周夢雄已經成功傳遞消息進城。通過九江城探視到官軍部署情況,周夢雄抓住戰機迅速突破十裡河,並趁官軍不備大膽穿插其結合部,未經惡戰就將大軍部署到了八裡湖至甘棠湖之間。目前情況已讓張輔官軍布局十分不利。
從八裡湖和長江之間官軍設防來看,可以猜測張輔以前戰略意圖是江湖之間陸地走廊組成北部防線;依托八裡湖南十裡河為南部防線,兩線阻擋援軍解圍。
但是周夢雄大膽速“巧合”地正好穿插到八裡湖到甘棠湖之間,現狀就已經完全破壞了張輔官軍戰略部署;除非張輔把兩路大軍主力聚集之後強行推翻周夢雄主要陣地工事,否則只有收縮防線,形成第二道小包圍圈……緊挨九江城西面甘棠湖、長江之間狹窄陸地走廊堵截西北方;東面白水湖長江走廊因為方向不對,防線威脅不大;重點城南開闊地南部防線集結重兵,圍城圈已經很小沒有什麽縱深了。
東線和南部官軍是練成一片;唯有西北防線官軍已被分割。位於甘棠湖和長江之間狹窄陸地走廊官軍,本來因為地形狹長兵力就較弱,此時是被分割出去……他們北面是長江,東面是九江城,南面是甘棠湖;從西出去,南邊出路、甘棠湖左岸一直到八裡湖被周夢雄大軍堵死,唯一出路是沿長江一直向西,但西邊瑞昌縣已被周夢雄軍攻佔,可以說無路可走。雖然長江製水權官軍之手,不存被圍死處境,卻也幾乎成了孤軍。
以上都是張寧通過紛亂交錯戰場單方面分析出脈絡,不過他相信只要是人做出來事都有其思路章法可循,一個頭腦清醒正常人是不會重要事上稀裡糊塗一點想法都沒有;和於謙等商量之後,身邊人也讚同張寧猜想。
現張寧指定戰術是主力出城,主動進攻西北邊官軍圍城工事,這個設想誘惑很明顯:不僅能突圍與周夢雄大軍會師,跳出危險境地,而且能完全吃掉被孤立西北線官軍一部,進一步重創削弱張輔手裡實力。
風險也顯而易見,敵守我攻,周夢雄軍攻堅戰力很弱,這邊張寧軍隊一旦攻堅失利,輕則白白耗竭已經所剩無幾彈藥;重則被其他方向官軍趁虛奪了九江城,陷入前不能進後不能守尷尬境地,如同“孤魂遊鬼”,有全軍覆沒之危。那麽張寧堅持到如今努力都一下子白費了,一戰就賠到底。
往往重大事隻一個人一念之間,充滿著偶然性。人們也常常面臨這樣抉擇,世上少有什麽好處都佔事,總要有放手和抓住權衡。
“曾經看過某篇一家之言,說是三國時魏延建議取奇兵走子午谷直取長安,蜀國若采用這個戰術或許可以定鼎中原。但被諸葛亮拒絕,以致無法證實這條道可行性。無法考證,但我們可以感歎一番,謹慎往往不全是好處,會貽誤戰機。”
張寧平常是個謹慎而守規矩人,但這是他表象;他骨子裡深植了一種叛逆,這才是本質。許多年以前,他年幼就敢與好友結伴離家出走、混跡火車站一件事,幾乎一條道走到黑,雖幡然醒悟卻也只是向現實屈服妥協……從那時起,他血液裡某種東西就注定潛伏了。
若非注定不安分,忽然得知自己是太祖血脈後他也不會一門心思就想造反,那時心裡野心就已經不能抑製了。
……次日一早, 經過通宵達旦反覆斟酌推演,他已決定采用主動進攻冒險戰術。甚至拒絕了所有人勸阻,顯得有些剛愎自用,準備一條道走到黑。軍中無人能製衡他獨裁大權,文臣於謙武臣韋斌都與他軍中名望權威不一個等級。
考慮到發動進攻突然性,張寧巡撫衙門下令禁止決策消息擴散,隻當天秘密準備,明日早晨就總動員發動突襲。
他早早就拋下一切睡了,但是半夜就醒來無法入睡,心中被忐忑與激動攪得無法安寧。
萬一失敗,恐怕要頓足擂胸,後果嚴重不敢想象……張寧決定不去想象。事已至此,瞻前顧後患得患失已毫無益處,不如想想成功。就好像一個賭博人,還沒開盤就幻想贏了錢該怎麽花,恰恰因為這樣,才能投入極大熱情參與賭博之中。
他行為逐漸古怪,床上輾轉反側面露充滿野望“淫笑”,然後又床邊盤腿靜坐。天還沒亮,他就把暖閣外間當值李震叫了起來,讓他去找人燒熱水沐浴衣。
大清早,張寧就浴桶裡舒舒服服地泡了很久,期間不斷加熱水,還小寐了一會兒,骨頭都幾乎泡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