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醉酒,張寧隱隱記得當時是被人扶著上了馬車,然後就記不清楚了。等到醒來時,首先看到張小妹正拿著抹布擦桌子,他動彈了一下,隻覺得這地方很奇怪,不像是曾經住過的屋子,耳邊還聽到了“嘩、嘩”輕輕的水聲,應該是浪花拍在岸上的聲音。楚王宮倒是有人工湖泊,可那麽一潭水哪來的浪頭?
“哥哥。”張小妹回頭喚了一聲,跑了過來道,“都下午了,你可真能睡。”
張寧隨口應了一聲,下床穿鞋,先想到的就是打開門瞧瞧自己身在何處。
“嘎吱。”木門一打開,他頓時瞪大了眼睛。只見外面是一個大廳堂,視線由近及遠看出去,正面那一堵牆是空的,外面一大片水域就映入眼簾。
好像在哪裡看過這樣的場景,對了,是在夢裡,雖然有點差距,可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
他外衣也沒穿,就穿著褻衣走了出來,來到大門門檻旁邊四顧周圍,只見這裡好像是沙湖之畔,因為武昌城只有沙湖才有這麽一大片幾乎一望無際的水域。一時卻不知方向,因為天空下著小雨,看不到太陽。
這棟房子緊挨著沙湖,沒有院子,有這麽一間極寬敞明亮的大廳,中間的柱子和四面裝飾的簾子讓大廳充滿了古色古香,門邊擺著兩張並攏的方木桌,上面放著紙筆煙台等物;看起來如同一處大亭子或敞殿,不過實則並非,正面整個一堵牆的面積被分成幾道大門,若關閉大門應該是用寬門板拚鑲,不然沒有那麽寬大的門,就好像在街上看到一些店鋪的大門一樣的格式。而此時連成一片的幾道門都敞著,以至視線極為開闊。
從這裡看下去,石頭地基旁邊就是湖泊,湖邊有一片枯萎的蘆杆,在風雨中來回晃動,如同在跳舞。湖泊中央有小島,島上的亭子頂在煙波水霧中若隱若現。幾條烏篷船在水面上隨風飄蕩,周圍不見市井喧囂,如同一個世外桃源。
一定是姚姬安排的,水上的幾條船上面應該是內侍省巡邏戒備的人。他記得曾經向姚姬提起過這件事,其實只是隨口說說而已。當時在九江苦悶,就想著能有那樣一個避世的地方修養,不過是累了奢望懶惰的生活……不料姚姬還真能從幾句話中就找到這樣一個地方。這大概就是權力財富的獎賞,想要什麽很容易就能得到滿足。
張小妹追了出來喊道:“外面那麽冷,哥哥怎麽不把衣服穿上?”
張寧還在看周圍的風景,一時沒顧得上理會她。這時小妹便沒好氣地把手從他的後背伸進去,冰冷的小手突然挨在張寧的皮膚上,他頓時“嘶”地從牙縫裡吸了一口氣,小妹頓時嘻嘻直笑:“冷不冷,冷不冷?”
“看我怎麽收拾你!”張寧回過神,玩心一起,便作勢要抓她。
小妹見狀,“呀”地叫了一聲,提起裙子就跑。她不跑張寧還不知拿她怎麽辦,一跑自然要追著嚇她。張小妹倒是聰明,不往死角的地方跑,就繞著中間的桌子椅子轉圈。
但是她穿著長裙,哪裡跑得過張寧,沒轉兩圈就被張寧追上了。張寧也沒多想,從後面一把就摟住她的腰抱了起來,張小妹還在笑,一面撒嬌嚷嚷道:“哥哥欺負我,以大欺小不是英雄!”
“看你還調皮。”張寧想開個玩笑,可他本不是習慣打鬧的人,掌握不了玩笑技巧,一時沒多想竟抱著張小妹來到門口,攬著她的腰讓她仰身在外面,下面就是沙湖,地基很高就像懸崖似的。張寧笑道:“調皮我就把你扔下去。”
張小妹回頭一看那麽高,身體失去重心不受自己控制,抱著她的張寧又作勢放手,頓時嚇得臉上一白,“哇”一聲哭了。
她的眼淚嘩嘩的,顯然不是裝。張寧見狀情知玩笑開大了,忙把她拉了上來,直覺得她身上軟綿綿的,腿都沒嚇軟了,他忍不住笑道:“膽子那麽小,輸不起還愛逗。”
張小妹一聽不知為何更傷心了,一面拿袖子抹眼淚一面轉過身繼續哭。她哭得傷心,周圍站著的近侍卻臉都憋紅了,不注意別憋出內傷才好。
張寧見她哭個沒完,這才忙收住笑容過去哄她,不料張小妹是真生氣了,削肩使勁一掙擺脫他的手掌。張寧忙好言道:“就是開個玩笑,剛才嚇著你了,我道歉還不行麽?沒事的,有什麽好怕,你以為我還能真把你丟下去麽?”
“我知道你不會故意丟下去。”張小妹哽咽道,“萬一手松了,我給摔死了,你也省得煩了吧,反正沒人在乎我的死活。”
張寧沉默了一會兒,用手輕輕捶了一下左腿,歎道:“天氣一不好,腿上就隱隱作痛,不知道這舊傷什麽時候能好。”
張小妹聽到這裡不哭了,她很容易想起張寧骨折是怎麽來的,當年那晚的火災,張寧為了救她命都不顧,哪裡會沒人在乎她的死活呢?
她抹了一把臉,板著臉道:“你先進屋把衣服穿上吧。”
張寧遂拉著她的手往回走,回房後看了她一眼:“你真是傻,就算有萬一,我就是和你一塊兒摔下去,也不會松手的。”
小妹臉上微微一紅,總算是哄好了。
張寧遂穿上了長袍戴上四方巾,既沒有穿朱雀軍製服,也沒有穿黃錦袍皇室常服,一身士庶打扮。在這水邊別墅,他倒像一個歸隱的文官地主,不過作為士紳這樣的派頭也不太像,因為太年輕了。
他吃了一些清淡的粥菜,便到敞廳裡去靜坐看風景,好好享受這樣的悠閑。張小妹忙著親自去搬爐子過來取暖,她本就不是大戶人家出身的閨女,家裡的活什麽都會乾,張寧也由得她。
坐著不動沒一會兒張寧就坐不太住了,時近寒冬臘月的天氣還下著雨,湖邊非常冷。有火烤也不行,這裡透風,暖氣兒一陣風就吹走了。而且烤火只是局部受熱,只會越烤越怕冷。
要是夏天可能會愜意很多,不過夏天的話應該有很多蚊子,特別靠近水草樹木的地方,連紗窗都沒有,不被蚊子招呼就怪了……可是當初在九江的幻想之中,那悠閑的桃源既沒有寒風也沒有蚊子,果然現實還是有點區別的麽?
張寧隻好放棄了漂亮的風景,覺得呆著不動的話還是房裡好一些,他向站哨的人招呼道:“天氣冷,沒事四處活動活動。”那個像男人一樣梳著發髻的婦人聽罷一臉詫異,隨即回過神忙抱拳道:“咱們會換哨的,多謝王爺掛念。”
他回到房裡一會兒翻翻閑書,一會兒踱步想想事情。這裡沒有公文案牘,也不必見官,感覺還是不錯……他一點都不嫌無聊,想來懶惰應該就是人類天生的,無所事事衣食不愁很好。
聽著房頂上沙沙的小雨聲,他便踱到書桌前,提起毛筆寫了一句詩:小樓一夜聽春雨。冬天裡為何會寫這句詩,張寧似乎想起了幾年前的相認,姚姬隨手寫的就是這麽一行字。確實無法不感受到她的氣息,這棟別宅就是她挑選的,無處不充滿她的影響。
周圍“安靜”極了,雨聲和輕輕浪聲因是大自然的氣氛,所以從來不被人認為是噪音。張寧不由地胡思亂想,零星地想了很多事,最主要是一些回憶細節冒出腦海……難怪做官的專門有一個“退思堂”靜坐想事兒,獨處的時候思維確實比較發散。
昨天在宴會上雖然喝暈了,但有一件小事他記得很清楚。張寧要姚和尚幫忙喝酒,被周夢雄阻攔,本來是無所謂的沒什麽意思,但姚和尚說了句話就很有意思了:賢侄勿怪,我也想替你喝一盅,無奈周老英雄不同意。
這是隨口的無心話,還是若有所指?實際上張寧對姚和尚這個舅舅了解不深,隻覺得他神神秘秘的,喜歡搗鼓一些神鬼玄虛的東西。大家都是親戚,本是應該相互幫扶的,不過一起涉及大權分配,就好像不能那麽簡單了。姚和尚應該不會和周夢雄一個鼻孔出氣的吧,於情於理他應該和自家妹妹(姚姬)更近,而姚姬是一直防著周夢雄的。
在九江時沒有決定江西的人事,隻說回來讓內閣諸臣議決,話都說好了,若是內閣五個人議決出來的結果讓張寧不滿意,恐怕到時候也不太好否決。
周夢雄自己提出不再駐江西掌新軍三營兵權,在議事上他應該不好意思自己要求了。姚和尚應該會順水推舟分出周夢雄的兵權?還有三個人,特別是楊士奇畢竟有首輔的名義,希望他能考慮周全,表現出他應有的水準。
張寧踱了幾步,出門叫人,只見外面的侍衛都是不認識的,他便說道:“派人回楚王宮,兩件事,一是叫桃花仙子和辛未到這裡管事,二是把周夫人接過來照顧我的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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