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王啟年)除是從五品員外郎,還有一個職務:禮部采訪使。無品級。”胡瀅對張寧說道,“各地兼有采訪使頭銜的人一共有五十多人,大多是舉人,有的沒有功名。對於諸位來說,這條路也算條終南捷徑。”
胡瀅在這裡忽悠,其算盤是很明顯的,他估計也沒打算隱瞞。無非張寧和於謙交好,又是呂縝的學生,將他發展過來對胡瀅來說就是為後路鋪一道橋,哪怕是道小木橋,反正他沒什麽損失何樂不為。而他口中所言的“終南捷徑”真的有那麽好?張寧是不怎麽看好它的前程,品級也許升得較快,但都是些冗官位置,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哪天說裁撤說不定就裁撤了;在永樂帝這會混得風生水起不假,那是因為建文的事一直是永樂帝心中的陰影,下一代皇帝會不會仍然在乎這個事?
不過前程張寧是顧不上了,他隻想拿回“桃花仙子”手裡那首親筆詩,消除隱患,要做這件事就不能像現在這樣呆在京師每天兩點一線的生活,這個位置什麽也做不了。如果不能解決這個心事,什麽前程都不會安生的,說不定哪天查到那東西,當再大的官有何用?
就比如沒有被抓獲的逃犯,不少人最終選擇了自首,因為那種心理有如跗骨之蛆一般,讓人感覺隨時可能失去所有。
所以張寧和胡瀅兩個人是各懷打算,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談得十分順利。
張寧猜到了胡瀅的算盤,但反過來胡瀅不清楚他的真實意圖。所以他向胡瀅學了一招,沉住氣等著,果然胡瀅很快就主動提出:“此前在揚州的采訪使調遷了,而桃花山莊又是一條重要的線索,那邊正缺人,平安可以去做采訪使去揚州暗查這條線。”
張寧求之不得,當下就痛快地說道:“一切盡聽胡部堂的安排。”
談話內容到此為止,胡瀅沒有什麽多余的話,隻交代道:“具體的事東海會辦,你聽他的便是。”
……然後張寧繼續到禮部司務廳上值,對於黃世仁關注的“高升”隻字不提。過了幾天王啟年派人來叫他過去,興許是差事已經安排好了。
見了面王啟年看起來很熱情,滿面春風道:“從今往後,你我便是同僚。”
其實以前不也是同僚麽?不過張寧理解他的含義,抱拳道:“王大人多多提攜。”
“平安的直屬上峰是南京禮部郎中吳庸、執中,以後有關采訪使的事全數向他稟報,同時聽命於他的授命。”王啟年不慌不忙地說道,“我把吏部那邊的事辦好了,平安即將升任揚州府推官,不過揚州府的政務你倒不用過問,因為府衙本來就有推官。你到了揚州只需交接上任公文,按品級在府裡領官俸便是;知府管不了你,你也不用聽他的,只要聽命於吳庸。”
國朝官場有一些成文的規矩,比如浙江人不能出任戶部的官、地方官不能在自己家鄉的省份任職,揚州屬於南直隸,張寧也是南直隸人,現在他就去南直隸做官了,想來這個冗官是極不正規的,在行政體系內的名義官職唯一的意義恐怕就是那個品級。揚州府推官,正七品,乍一看還是很符合升遷的規矩,一般九品京官去地方都會升任七八品的官。
張寧覺得自己有必要問一些問題,便說:“下官到了地方該做些什麽事,不該做什麽?”
王啟年道:“先說你不該做的事,不要去打聽其它采訪使,你在上面只需和吳庸聯絡;在同僚面前也不要提及采訪使的差事。因為朝裡可能有少量與建文亂黨勾結的官員,前幾年就查出來兩個……”
張寧聽到這裡眼皮一跳,心說我真沒和建文亂黨勾結。
王啟年接著說:“你赴任之前,我會給你一份名單,名單中的聯絡人、細作等由你掌握。你只需向聯絡人出示印信,以後要辦什麽事,便由你酌情布置。定期向吳庸稟報辦事內容、經費帳目等事。”
張寧點點頭,很快就明白了這幫人的性質,大約就是個情報機關,有各種密探細作。這玩意在現代人的認知裡算不得什麽稀奇事,所以他記憶裡從信息爆炸時代過來的見識還是很有用的,領悟東西很快。
他又好奇地問道:“依王大人之見,江湖門派是怎麽一回事?天下有士林,可有武林一說?”
“武林?平安是指兵部辦的武舉?”王啟年愣了愣。
張寧忙道:“我只是問問,據說江湖人士到處流竄都有武藝傍身。”
“那倒也是。”王啟年點頭道,“江湖門派嗎有好幾種,一種是具有朝廷度牒的合法僧道,如少林、武當山各派,傳佛法道教者;另一種是白蓮教、明教及土司中一些邪教,已經被朝廷明文禁止的非法人眾,或蠱惑人心強取豪奪財物、或心懷叵測圖謀造反;還有江洋大盜或聚眾山林或藏於大河湖泊海島,為利殺人掠貨,呼幫呼門;販運私鹽者、非法販賣人口、逼良為娼的幫眾;最常見還是商幫行會,他們為了市利和運輸安全,常常結成幫會走船跑馬相互照應。因為官府對於流民無法有效控制,故而一些正當門派商幫是受官府保護的,他們有自己的一套規矩,正好能彌補律法欠缺之處。”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張寧微微歎道,“江湖俠客也不例外,多為利往。”
王啟年笑道:“說對了,真正的白道讓天下承平者還是朝廷社稷,俠客者多是地方豪強罷了。”
張寧心道:得了吧,把自己說得多白似的……長相的話還是挺白的,並有點胖。
王啟年說得高興,沉吟了片刻又低聲道:“其實還有一種呼朋喚友結成‘幫眾’的人,那些書社、書院,也就是士林中人。對待他們要慎重,說不定有什麽門生故吏在朝裡,得罪了挨整還不知道是誰乾的。”
“多謝王大人指點。”張寧拜道。
從王啟年的書房出來,張寧心道,原來俠在這兒的人眼裡地位也不怎樣,自古到今為他們作傳的也就只有太史公了。
等到吏部的任命公文一下來,張寧才忽然感覺出了行程的倉促,被字裡行間的命令催得很緊。原來京官下放必須立刻啟程,而且出了京師不準再折回來……和被掃地出門一般光景。這個明文規定的原因卻也扯淡:有些京官在京師窮久了,一聽說要下放就想著發財,然後就放開了借貸買東西甚至娶個小妾上路,結果一到地方就想法貪汙還債;為了讓官吏稍微清廉一點,就有了這麽個治標不治本的規矩。
也罷,反正沒什麽行李,在竹桃胡同租的那院子付了半年房租也沒時間找人退了,讓它擱那兒吧。
沒人來送,胡瀅和王啟年沒管他,可能也是為了保密身份的考慮;王振養了段時間也去求前程去了。正覺得行程有些淒涼時,忽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原來黃世仁帶著一幫書吏送別來了。
“哎呀,平安高升了也沒到司務廳和兄弟們招呼一聲!您是想為咱們節約啊?”黃世仁開門見山就遞來一個紅包,“同僚一場,這點來往禮節咱們是用不著節省的!”
“這怎麽好意思?”張寧想推辭一下,結果老黃不容分說就塞到他懷裡。 接著司務廳的書吏也紛紛遞上拜帖和一點“小意思”。
大夥真是很直接,就連兩個水果都不買,果斷給錢。
“諸位快快進來坐,喝杯薄茶,一會去聚客酒樓敘敘。”張寧依依不舍地說,“相見時難別亦難,我此去不知何時再與諸公相聚一堂。”
京師的各大酒肆飯莊他不熟,也就知道個聚客酒樓,上次羅么娘在那裡請過,環境和菜肴什麽的還行吧。
正想到羅么娘,只見巷子裡就出現了她的身影,剛剛從馬車下來。她見門口一群人在打躬作揖,愣了愣迎著張寧投來的目光道:“喲,張司務做官沒倆月,交了這麽多好友。我還以為連個送你的人都沒有呢。”
眾官吏回頭打量著這個美嬌娘,正納悶,聽得一個人小聲說道:“左諭德楊大人家的千金。”眾人頓時恍然大悟。
“來得不巧,那我先回去了。”羅么娘皺眉道,把已經拿出來的禮物又放回了袖中。
張寧見狀說道:“都拿出來了,東西總得留下吧。”
羅么娘生氣道:“我們家也不寬裕,你那麽多好友,還缺盤纏麽?免了!”
對於這種“客套”,在場的官吏很不習慣,無不愕然面面相覷。
這時黃世仁說道:“我看這頓飯咱們就免了,這送別酒喝著惆悵,等平安歸來鳳池那天,兄弟們一定設宴為平安接風洗塵!”
“黃司務言之有理,接人比送人高興。”大夥紛紛知趣地附和。
這話張寧相信,當然要除開一種情況,萬一是坐囚車回來的,怕就吃不成大家的接風宴了,估計人影都看不到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