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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賊貓》第7話 雨蛙
  這一話說的是張小辮從洞中拖出一具沒有下巴的女屍,周圍同來捉蛤蟆的人們見了,盡皆驚得魂不附體,全身上下顫一個不住,在鄉下最是盛行那些“鬼狐屍怪”的野談,愚民愚眾見此情形如何能不害怕?這夥人當即連滾帶爬,飛也似的逃了個精光。深山裡就只剩下張小辮抱著僵屍發愣,在他眼中,這古屍正是一場熏天赫地的富貴,想不到張三爺這百年窮神,竟也能“脫窮胎、換貴骨”,眼下終於要有番大請大受的光景了。

此時忽聽蛤蟆坑的洞中一陣混亂,孫大麻子正拽著小鳳從裡邊爬將出來,洞內那隻巨蛙咬住了他手中杆棒牢牢不放,兩下裡各自較住力氣,都不肯有半分放松。

那孫大麻子確是有膀子沒處豁的傻力氣,只見他一手夾了小鳳,一手倒拖了棒子,使個猛虎硬爬山的弓字步,出死力向洞外挪動,額頭上青筋都突了起來,卻不知撒手扔掉棒子甩落巨蛙,看張小辮正在洞外泥地上坐著發呆,便趕緊招呼他過來相助。

張小辮被他一喊,隨即回過神來,他腦筋熱了,便上前同孫大麻子一齊用力,竟將那蛙從洞裡拽了出來,二人見巨蛙咬住木棒死不松口,兩腮更是接連鼓動鳴響,瞪目視人,顯得神情極是憤怒,看其形狀絕非常蛙,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膽子雖壯,卻也不敢輕易動手加害。

倆人見旁邊就是淤泥溝,乾脆來個“一不做、二不休”,當下橫著膽子,順勢將那巨蛙拖到泥溝旁,在後邊連推帶踹,把遍體黃綠斑斑的老蛙推落溝內,淤泥溝中兩側都是爛泥,中間還有山洪過後留下的積水河道,只見那蛙被推進爛泥中,忽地放開木棍,鼓著腮呱呱大叫幾聲,一躥就是數丈開外,撲咚一聲跳進了河道裡,等飛濺的水花落下來,早已在水裡不見了那蛙的蹤影。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累得呼呼直喘,心說總算打發走了這位“蝦蟆祖宗”,再看看四周,同來的村民們已逃的一個不剩了,小鳳雖沒大礙,卻也驚得“頂門上失去三魂,腳底下丟掉七魄”,坐在洞邊牙齒捉對兒廝打,口中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了,荒山野嶺裡殘陽西下,就只剩得這三個人了。

孫大麻子抱怨先逃的那夥人不講義氣,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平日在村中都是稱兄道弟的廝混在一處,可當真有人遇著些個危難困厄,需要有兄弟們來幫襯時,卻並無一個小子肯出來同擔風險,惹得孫大麻子好一肚皮鳥氣,揚言等回了金棺村再收拾他們,他又對張小辮說:“還是俺三弟最有義氣,說話做事俱是一身正直膽略,從不去學那小家小戶的腔派,隻有這樣的好漢子,才能見得些真實陣勢。”

張小辮臉皮厚得錐子都錐不透,對此毫不謙遜,正要自吹自擂,同對孫大麻子吹噓一番豪傑的見解,卻見山裡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一陣風過處,天昏地黑,半空裡幾道閃電驕似驚龍,雷聲隆隆響起,震蕩了四野,雨水飄潑落下,這翁塚山北高南低,一落暴雨就會引發山洪,山坳河道裡頃刻注滿了雨水,濁流順著山勢滾滾湧動,山洪奔騰咆哮之聲如雷。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見大雨山洪來得好快,不由得臉上變色,急忙拖了小鳳退入蛙洞裡躲雨,這時小鳳也終於還了陽,想起適才的經過,仍是心有余悸。

再看洞外暴雨如注,山洪陡漲,把出山的道路都淹沒了,三人叫苦不迭,山裡常有蛙神司掌雨水的傳說,剛剛怕是驚動了雨蛙,惹出這場洪水,甕塚山地域近年乾旱,裂地百裡,以前卻常有山洪發生,

洪水出了山就分入各條河道,幸好從來威脅不到田畝民居。唯獨苦了張小辮三人,都被暴雨困在山上,不等洪水過盡了,就沒辦法出山,看這場雨水恰似天河傾覆,不下上一整夜怕是不會止歇,隻得撿處高燥的所在,夜宿在山洞之中,等明天雨停了再離山回村。

張小辮猛然想起那具女屍還在洞外,連忙冒雨出去,連拖帶拽的把屍首搬入洞內,孫大麻子和小鳳都看不懂他的舉動,這女屍下巴也沒了,奇形怪狀的好生猙獰,將它放在洞裡這一夜難免提心吊膽,便問張小辮:“你留這死人做什麽?不如也推到河裡去來得妥當,否則半夜裡電閃雷鳴,惹得它乍屍起來撲人,可不得了……”

張小辮自然難以答應,不過倘若以實情相告,想想換作自己也未必能夠信服,好在他扯慣了大謊,便又順口胡編:“麻子哥,小鳳姐,你們別看我張三孤苦伶仃,眼下連幾塊容身的破磚爛瓦都沒有,可張三自小也讀過幾行書,好賴還知道些禮義廉恥的道理,想這女屍一直藏在山洞裡,並不曾招惹過旁人,若不是咱們到此捉蝦蟆,它就不會暴屍荒野,於情於理都是咱們驚擾了這位先人,如何能再為了一己之私,要將這屍體拋進洪水裡衝走?再說南無靈感觀士音菩薩在上,你們真以為滿天神佛都是沒有眼睛的嗎?這等欺心之事是萬萬做不得的,要做你兩個自己去做,可別算我的份。”那孫大麻子是個實心眼兒的粗人,而小鳳更是鄉下丫頭,長這麽大不曾見過什麽世面,哪經得住張小辮連蒙帶唬,頓時信以為真,幸得有張小三這等明事理的人在旁,否則定要鑄下大錯了,不住口地念了幾遍“南無靈感觀士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恭恭敬敬地把女屍擺到洞中,但屍身上的衣衫早已朽爛,又被大雨淋了一陣,看上去頗為不雅,最要命的是女屍沒下巴的那張臉,雖然洞中昏黑,可隻要一想那副臉孔遮無攔地就在近前,還是忍不住心中發毛,無奈之下,隻好把裝蝦蟆的麻袋子,給屍體套上兩條,這才覺得心中略微安穩了些。

張小辮暗中好笑,裝模作樣地幫孫大麻子給死屍套上麻袋,順手在洞裡亂摸,想找找看有沒有什麽值錢的寶貨,口裡還叨咕著:“錢是陽間的錢,物是人間的物,先借些來用用,大不了將來等小鳳到了下邊之後,再讓她連本帶利的還給你……”

可張小辮找了半天,滿洞都是青蛙留下的黏液,腥臭汙穢,哪有什麽多余的東西,隻得罷了這念頭,扯了幾條麻袋片鋪在地下,躺在上面聽著洞外風急雨驟,腦子裡反反覆複回想著林中老鬼指點的各處細節,在深山裡奔忙了一天下來,也當真累得狠了,不多時便沉沉入睡。

孫大麻子和小鳳不象張小辮,他兩個從沒住過破廟荒山一類的地方,在這又臭又濕的山洞裡難以成眠,而且隻要一閉眼,不是夢到那沒嘴的女僵屍,就是夢見村中的親人鄰居一個個全身是血站在自己面前,二人一次次從夢中驚醒,身上都被冷汗浸透了。

心驚肉跳之下,他們自己也知多半是什麽不祥之兆,苦苦挨到天明雲開雨住,收拾起那份抓心撓肝的焦燥情狀,待到山洪稍退,就要匆匆忙忙覓路下山。

張小辮趁機說既然趕著回去,也不可將這女屍拋下,理應抬回金棺墳的亂葬崗中埋裡,哪怕是給它卷條草席,這也是積陰德的善舉,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孫大麻子和小鳳發了一夜噩夢,正是心中虛得沒底,見有積陰德的善事,當然更無二話,便和張小辮抬了女屍,深一腳淺一腳的跋泥涉水,徑從山上下來,一路回轉,等走到村口就覺不對,到處都是死人,血腥之氣衝天撲面,只見整座村莊都被亂兵毀了,橫屍遍地,滿目瘡痍。

原來數股粵寇潛至,圍攻靈州城甚急,但靈州重地守禦森嚴,一時環城急攻不下,四處援軍蜂起趕來會戰,有各地增援靈州城防的官兵團勇,也有前去並力拔城的粵寇,好幾路兵馬在夜間疾進,不期撞到了一處,激戰殃及了金棺村,血戰過後,已將這村子痍為了平地,當時大多數村民們正在夜中熟睡,還有些人商議著進山去尋失蹤的孫大麻子和小鳳等人,忽聽刀兵銃炮之聲大作,開門想逃時,卻早被四面八方擁來的亂軍裹住,滿村男女老幼,不曾走脫了一個。

張小辮三人因遇山洪被阻隔在山上,是以免與此難,他們若同進山捉蝦蟆的村民一同歸來,也已橫遭兵禍多時了,眼見親朋鄉鄰死了個盡絕,房屋田地一發毀了,孫大麻子和小鳳當場眼前發黑暈倒在地。

張小辮也愣了半天,心想我佛慈悲,要不是得那墓中的老神仙指點三爺一場,便有十條性命怕也躲不過此劫。只見滿村的死屍多半正被烏鴉野狗爭食,這情形慘不忍睹,看了幾眼便覺得後脊梁直冒寒氣,轉頭一看孫大麻子和小鳳昏倒在地,趕緊過去搖醒了他們,這兩個醒過來後搶天喊地的大放悲聲,直哭得“滿天星宿都落淚,乾坤日月也歎息”。

等到哭得筋疲力盡了,這才想起來要收斂親屬遺骸,拿著磚頭木棍驅趕野狗烏鴉,但死人太多,最後也隻找到王寡婦和孫大麻子的一個妹妹,在附近刨個坑將屍首埋了,其余的人實在是埋不過來,隻能任憑野狗啃成白骨,兩人又在墳前大哭了一場。

張小辮把頭看了看日影,見日頭已經偏了,留在這化做一片廢墟的金棺村裡,終究不是道理,大戰過後,附近的賊盜響馬多半會趁亂在晚上出沒洗劫,縱然是家園故土,也非是久戀之所了,就問那二人今後有何打算。

孫大麻子說:“雖在外省有幾門遠親,但早都沒了來往,眼下真個是無家無業了,好在身上氣力過人,又會些槍棒拳腳,有從軍殺賊之志,說不定能在刀槍叢裡掙些個功名利祿出來,恢復俺老孫家的門戶。”他又勸張小辮也同去投軍,如今正逢天下大亂,靈州城裡每日都在募集團勇,即便作不成軍官,至少也能混口飯吃,總好過流落四鄉乞討為生。

張小辮心想:“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最近粵寇銳氣正盛,撲滅了一股,又冒出兩股,朝庭調來的大隊官軍都難以竭製,一場場惡戰下來,無論誰勝誰敗,雙方都是死傷累累,難不成張三爺傻到去給他們衝頭陣、墊刀頭嗎?”便即搖了搖頭,不肯答應。

孫大麻子勸張小辮同去投軍不果,又見那邊小鳳還在嗚嗚哭個不住,就對她道:“小鳳妹子,不知你打算投奔何處?想這兵荒馬亂的境界,你一個姑娘家如何在路上行走?咱們鄉裡鄉親的同村住著,俺和張三願意先送你過去。”

張小辮不等小鳳說話,就插口道:“她能有什麽去處?還不就是去投靈州城裡,王寡婦生前在城中曾有些老相好的,要是他們念些舊日情份,說不定就肯收留了她女兒。”

小鳳聞言哭得又險些背過氣去,大罵張三這短命小賊是缺德帶冒煙了,她外邊再無親人,要是去城裡投奔那些趨利附勢之徒,肯定會被賣進青樓為娼,趕上在這種亂世投胎做人,實在沒什麽滋味,還不如自己了斷了,跟娘一起埋在墳裡,也勝似孤伶伶一個人活在世上苦熬。

張小辮雖聽小鳳罵他,卻並未象往常一般動怒,心中有些惻然,他深知無依無靠四處流浪的苦楚,眼見孫大麻子和小鳳二人,在一夜之間竟也成了無家可歸之人,不禁很是同情他們,心想:“當今的世道出去做乞丐討飯都不容易, 這兩個又不會偷雞摸狗的手段,任由他們自投生路,必定是一個死在亂軍之中,另一個不是餓死就是被拐進娼館,張三爺眼看著就要置辦下雁飛不過的田宅、賊搬不空的家產,何不接濟他們些許?想那孫大麻子膀大腰圓,正好可以給三爺做個看宅護院的保鏢,小鳳嘛……生火、燒飯、掃地、洗衣、砍柴、喂狗,此等粗活自然都要交給她做,做不完就不給她飯吃,她奶奶個爪爬子的,不將她賣到窯子裡去,三爺就已經是大人有大量的菩薩心腸了。”

想到此處,張小辮就便把他在金棺墳裡,如何撞見賊人盜墓,又是如何遇到林中老鬼,被他逼著數貓的情由通說了一遍:“那林中老鬼神機妙算,若沒他老人家的點撥,我等必然躲不過昨夜的刀兵之劫,他還說張三爺命裡注定,要有場財過北鬥的通天榮華,故此特意指點出一條大富大貴的路途,三爺平生最是心善,專肯扶持好人,念咱們同鄉一場,你二人要是願意出力幫我得了這場富貴,當可共享其成。”

孫大麻子初時想去充做團勇,實屬無奈之舉,誰不知道兵凶戰危的艱險?此時聞聽張小辮所言,前後加以印證,自己這條性命果然是撿回來的,況且前不久算卦的時候,卦師也曾算出他孫大麻子財駁正旺,至此更是深信不疑,抱拳道:“全仗賢弟提攜則個,但不知究竟是哪條大富大貴的通天路途?”

張小辮指著那裝在麻袋裡的女屍,故弄玄虛地說道:“富貴都在其中了,不過天機不可泄露,你們也不要多問,隻管放仔細些,隨我前去見機行事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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