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良或許會說,中組部會怎麽考慮,我目前無法估計,但你到底有什麽打算,我還是希望有個底。有底,我才能替你去爭取。政協的伯雄同志到齡了,
最多也就是到換屆,還有一年多時間。怎麽樣?你有沒有什麽考慮?
邵伯雄是政協主席,正省級領導。羅先暉現在的情況比較微妙,如果再在這個級別搞一屆,往後也就沒什麽機會了,最多退休的時候,解決個正省級待遇。
現在就擔任政協主席,雖然顯得有些邊緣化,畢竟級別解決了,退休之前,說不定還可以到全國
政協去幹幾年。到了他們這種職位,自然清楚,能夠當一線領導自然好,但一線職位畢竟很少,能夠在二線解決職位,也是相當不錯的了局。
尤其關鍵一點,趙德良先拿出那封信,再談這個話題,意思非常明顯,他如果接受這個安排,其他的事,只要不十分出格,趙德良完全可以出於政治平衡的考慮
,放他一馬。相反,他如果不接受這一安排,一定要和趙德良鬥下去,結局就難測了。這就
是政治,或者說,這就是政治之中的交換和妥協。
但是,和余丹鴻會怎麽談?政協主席給了羅先暉,趙德良手裡便只有人大副主任和政協副主席的帽子,這些帽子都只是副省級,和余丹鴻是平級,因為余丹鴻是
省委常委,這些副省級帽子,便顯得輕了。輕了就是降職,余丹鴻肯輕易就范?
這兩場戲,可以說精彩至極,可惜,唐小舟只能從旁體會,無法親眼看到。
黎兆平被雙規的消息傳開了。
唐小舟接到無數個電話,都是打聽這件事的。從這些電話可知,黎兆平的關系還真是廣,整個江南省官場,似乎人人都與他有著這樣那樣的瓜葛,誰都想從
唐小舟這裡探聽點內幕消息。唐小舟想,我自己都想探聽內幕消息呢,這件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至今都不清楚。尤其不清楚的是,趙德良到底是什麽態度?
趙德良對余丹鴻和羅先暉采取了一點點行動,唐小舟原以為,接下來,他會直接針對黎兆平一事做點什麽。
可幾天過去了,什麽行動都沒有,甚至連黎兆平
三個字都沒有提。黎兆林已經給他打了無數個電話,他一個都沒有接。讓他覺得奇怪的倒是陸敏
竟然一個電話都沒有打。
黎兆林急,其實唐小舟比他更急。他有一千多萬在黎兆平的手上,這可是貸款。盡管他認為這些錢,是完全可以說得清楚的。然而,世上的事尤其官場
的事,實在太微妙了,什麽都能說清楚的,是法庭而不是官場,官場不需要說道理,只要心裡裝著那
點事,那就是事了。
除了和王宗平溝通一下,完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即使和王宗平溝通,也不能用電話。電話這種東西,是最沒有保密可言的,他還不清楚與黎兆平關系
密切的人中,哪些人的電話被上了手段,萬一不小心說了什麽,那是給自己惹麻煩。這也是他不接黎
兆林的電話的原因之一。
陸續有些消息傳到唐小舟這裡來。
來自梅尚玲方面的消息說,可以肯定,這不是省紀委的案子,更不是中紀委的案子。也不是檢察院反貪局的案子。就算是市紀委,對這件案子有所了解的
人也不多。這件案子由紀委副書記、監察局長龍曉鵬主辦,他甚至沒動用紀委或者監察局的處級乾
部,協助他辦案的,是一名科長,名叫王雷。市裡的科長,實際只是一名副科級幹部。在雍州市監察局,王雷是龍曉鵬的親信。他們的辦案地點,甚至沒有選
用市紀委的辦案點金山酒店。
梅尚玲說,這件案子很奇怪,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
唐小舟問,既然如此,省紀委為什麽不過問一下此案?
梅尚玲說,辦事必須講程序,市紀委是一級紀委,省紀委要乾預他們辦的案子,必須有充分的理由。僅現在這些,雖然有些非常規的東西令人生疑,畢竟
沒有足夠的證據,只能等一等再看。
既然梅尚玲說等,唐小舟隻好等,不等還能怎樣?
日子在煎熬中過去,又有消息傳來,黎兆平被關進了嶽衡市一座廢棄的監獄。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是容易。容易知道唐小舟和黎兆平的關系特別,也關心這
件案子,得知消息後,立即給他打電話。他不敢在電話裡談此事,把容易約到市委旁邊的一間餐廳
吃飯。餐桌上,容易告訴他,這座監獄原本是一座煤礦,煤挖完了,煤礦廢棄了,監獄也因此被廢棄,目前,那裡只有一個留守小組。聽到這個消息,唐小舟
又一次感到意外。如果說,這件案子是省管案子,關進省裡的或者下面某市的某個地方,可以理
解。可這是雍州市的案子,怎麽關進了嶽衡市?
離開容易後,唐小舟直接去了梅尚玲的辦公室。他原以為,有了這件事,梅尚玲或許可以出手了。沒想到,梅尚玲說,紀委辦案,根據案件的性質,考慮
使用一些特殊的辦案地方,程序上,並不存在問題。
唐小舟相信,任何事,都有解決的辦法,甚至有很多種解決辦法。聰明人所要做的,就是找到最好的解決辦法。然而,他現在遇到的這件事,卻是一件
大麻煩事,似乎任何方法都不適用。自從黎兆平被雙規的消息傳來,他一直都在苦思解決辦法,晚上
甚至想得睡不著覺,可是,所有辦法都想過了,似乎沒有一個適用。
這天下午,趙德良參加省政府的一個會議,唐小舟在下面聽會,手機震動起來,拿起一看,是舒彥。唐小舟把頭埋在桌子下面,用手捂著手機告訴她
自己在開會,晚一點再聯系。心中一動,對呀,舒彥是個活動能量很大的女人,又有律師身份,是否可
以利用她做點事?
會開得很長,領導們一個又一個輪番講話。以前,唐小舟對這類講話充滿了興趣,常常獨自玩味。幾乎每一個會,總會有好幾個領導參加,每個領導
都要發表一番講話,這領導和領導之間就講究了,你講話的時候,得符合你的身份,又要注意不把別人
的話搶了,這就是學問了。許多時候,主題其實只有一個,每個領導的講話,都要不同,還要顯示自己講話的重要性,這學問就大了。可今天,他完全沒有
興趣琢磨這些。
手機再一次震動,他拿起一看,又是舒彥,發來的是一條短信,問巫丹的電話。唐小舟心裡一動,她為什麽問巫丹的電話?難道舒彥想替黎兆平出頭?
他將巫丹的電話號碼發了過去。
舒彥能做什麽?仔細想了想,不得要領。不管如何,見一面,看看情況再說吧。這樣想過之後,他又給舒彥發了一條短信:晚上一起吃飯。舒彥回復說
,好,我在喜來登等你。
好不容易散會了,唐小舟想找機會趕去見舒彥,但是,余丹鴻給他安排了一個事,走不開。隻到晚上十點多,他才匆匆趕到喜來登三十八樓。
喜來登三十八樓是民間俗稱,實際上是三十七樓和三十八樓共同組成的一個會所。顧客從三十八樓進入,如果選定的房間在三十七樓,就需要下一層。
每個房間都有兩個命名,一是按九十年代中國軍隊的車牌排序方式,以甲乙丙丁加上序號。最豪華的
一個房間,命名為甲零一。而甲零一車牌,屬於中央直屬。同一個房間,還有另一套命名,即以中國酒命名。甲零一,便是茅台,甲零二是五糧液。
舒彥所在的房間在三十八樓,卻沒有命名,唐小舟走進去一看,感覺這並不像是茶座,更像辦公室。這是一個套間,外間有辦公桌有沙發,裡面還有
一間休息室。
兩人說了幾句閑話,開始轉入正題。舒彥說,她到北京開會,順便休假,今天才回雍州,一回來就聽說黎兆平被雙規的事。唐小舟將自己所知的情況說了
,舒彥立即說,不可能,說別人受賄,我信,說他受賄,而且才區區五十萬,我不信。
唐小舟說,五十萬難道不是錢?中國百分之九十的人,一輩子都賺不到五十萬。
舒彥說,你說的沒錯,可黎兆平不是那百分之九十。他不僅是百分之十,甚至是百分之十中的百分之十。
唐小舟說,是不是誇張了點?
舒彥說,誇張?你知道這裡,一天賺多少錢?說著,她用手在沙發上拍了一下,顯然是指三十八樓。
唐小舟說,這裡一天賺多少錢,和黎兆平有什麽關系?
舒彥說,你知道這裡是什麽地方?這是三十八樓董事長辦公室,黎兆平的。
三十八樓唐小舟來過多次,從來沒聽說是黎兆平的產業。舒彥說,我這樣說,你可能不相信。那我再告訴你,這是我和兆平兩個人的產業。當初,
我們花兩千多萬買下來,又花幾百萬裝修。現在值多少,你知道嗎?人家願意用兩個億買走。這裡一天的
利潤,就是二三十萬。你應該知道,這只能算是兆平的零花錢。他有這麽多零花錢,會在乎人家送的五十萬?
唐小舟明白了,每個人都是有價格的。黎兆平的價格,無論整賣還是零售,都奇高無比,錢對於他來說,已經僅僅只是數字,他根本不會為了區區幾十
萬濕鞋,更不會為此濕身。
唐小舟說,現在的問題是,有人舉報,說他受賄五十萬。除非你有辦法證明,黎兆平根本沒有受賄,或者他被人栽贓。
舒彥說,這不是你們政府應該做的事嗎?為什麽要我來證明?
唐小舟說,情況比較複雜,市紀委有獨立辦案權,沒有確鑿證據,別人根本插不上手。
舒彥問,如果有確鑿證據呢?
唐小舟說,如果有,那你就去把證據找出來。
舒彥叫了起來,說,我把他找出來?我怎麽找?
唐小舟說,你不是律師嗎?你可以成為他的委托人呀。既然成了他的委托人,那你就有權監督相關部門給予他公正待遇。有權對他的相關案情進行調查。
總之,這些東西不需要我說,你知道怎麽做。當然,我也可以告訴你,如果我的判斷不錯,這件事
的水很深,後果到底是什麽,我現在也沒法評估。
舒彥說,你少給我來激將法,我怕過什麽人?
唐小舟說,既然如此,那我還可以給你指條路。黎兆平被關在嶽衡市雙峰煤礦。
聽了這話,舒彥跳了起來,說,什麽什麽?嶽衡市?巫丹的老公在那裡當副秘書長,豈不是把黎兆平送到林志國手裡去了?這是誰出的餿主意?
離開之後,唐小舟給王宗平打了一個電話。他沒有說自己剛剛見過舒彥,隻說舒彥和他聯系過,聽口氣,她可能想整點事出來。
王宗平問,她能整出什麽事?
唐小舟說,誰知道?她要整就讓她整吧。這個女人能折騰。
舒彥能整出什麽事?唐小舟心裡還真沒底。他只是覺得,在這種完全沒有方向感的時候,由舒彥出面鬧一鬧,無論怎麽鬧,總不至於使得事情更加糟糕。
從某種意義上說,像黎兆平這種案子,如果沒有特別背景,輪不到紀委立案,最多由廣電局紀檢組派人查一查。就算有某種原因立案了,只要趙德良打聲
招呼,立即就可能撤案。別說是趙德良,就算彭清源出面,和紀委書記李福同談一次話,也一樣撤
案了。無論是趙德良還是彭清源,全都引而不發,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們意識到,這件案子,遠不是針對黎兆平這麽簡單。
唐小舟就有些不明白了,既然人家已經出手,你怎麽能不應招?這麽放任自流,畢竟不是辦法吧。事情才剛剛出現一點苗頭,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堵住,
事態一旦惡化,再想辦法就遲了。
趙德良一如既往,看不出一點變化。倒是余丹鴻,看上去顯得有些急躁。早晨,和趙德良碰頭後,他並沒有像以前那樣直接上樓,而是到唐小舟的辦公
室裡轉了一圈。
唐小舟問,秘書長的什麽指示?
余丹鴻不答他,而是問,小舟啊,你來辦公廳有三年了吧?
唐小舟說,還差一點點。
余丹鴻又問,怎麽樣?有沒有什麽想法?
唐小舟一時沒明白過來,反問道,想法?我每天都有很多想法呀。
余丹鴻知道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更進一步問,我是說,政治上有沒有想法?
唐小舟頓時充滿了警惕,說,政治上我可不敢有想法。接著又補充了一句,秘書長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
余丹鴻一陣大笑,說,小舟啊,這幾年,你進步不小呀。
唐小舟說,那還不是因為有秘書長的英明領導。
余丹鴻伸出一隻手指,點了點他,說,就你會說話。然後轉身離去。
一個多小時後,余丹鴻又來了,扯了幾句閑話,又走了。唐小舟覺得,余丹鴻一定有什麽話想對自己說,卻又拿不定主意。下午,他又來轉了兩趟,
還是除了閑話之外,什麽都沒說。
晚上趙德良有活動。以前在老省委,趙德良往往會在六點半甚至七點出門,畢竟,從辦公室到迎賓館的距離很短,乘車只要幾分鍾就到了。官場的成例是
,官職越大,到得越晚。他是江南省最大的官,自然是最後一個到達。現在搬到了新址,晚上的活
動,安排在市內,趙德良不好走得太晚,到了下班時間,唐小舟清理好自己的東西,鎖上門,來到趙德良的辦公室。
趙德良說,到時間了吧?我們走吧。
唐小舟立即提了趙德良的包,跟在他後面出門。此時正是下班高峰,交通越來越擁堵,盡管有開道車,卻不便天天封路,只能亦步亦趨,大量的時間,
浪費在路上。 這個時間非常長,唐小舟一直希望趙德良說點什麽,或者暗示一下,最好能指點迷津。
可是,趙德良一直靠在靠墊上閉目養神,一句話都沒說。到了迎賓館,趙德良才睜開眼睛,對唐小舟說,小舟,你就不去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聽了這話,唐小舟愣了一下。他有一種感覺,趙德良是有意給他留出時間。留出時間幹什麽?他被任命為一處處長那次,趙德良曾有意給他留出時間,
那是為了讓他和家人朋友一起慶祝。今天呢?留時間給他幹什麽?難道希望他為黎兆平的事做點什麽?然而,這件事,他能做什麽?都已經這麽多天了,他仍然沒有想明白,自己可以怎麽做。
下車後,趙德良走進了迎賓館,馮彪問唐小舟去哪裡,要送他。唐小舟說,我的車停在七號樓,走過去就行了。馮彪知道他的習慣,不再堅持,駕車走了。唐小舟獨自往七號樓走去,心裡空空的。身邊,微風把香樟樹的葉子吹出一種特別的聲音。換個
時間換個環境,他可能覺得這種聲音是美妙的音樂,現在,卻認為這是靜謐之中的躁音,很令人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