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丁思甜臉色青中透黑,牙關緊閉,胖子和老羊皮撬開了她的嘴,我把八粒臍紅香全給她塞進嘴裡,捏鼻子灌水送了下去。我們三人守在蠟燭下,雙眼不眨地盯著她,心都懸到了嗓子眼,也不記得過了多久,直到連殘余的蠟燭頭都燃盡了,才眼看丁思甜眉宇間青氣雖然未退,但謝天謝地,她呼吸比先前平穩了許多,終於有那麽一點好轉的跡象了。我稍稍松了口氣,按說這時候應該再堅持堅持,離開這陰森惡臭的密室,可緊繃的這根弦一松,精神和體力都支持不住了。一瞬間感覺天旋地轉,想倒在地上昏睡的念頭揮之不去,但這時候還遠不到喘息休整的時機,必須趕快離開,哪怕到地下室過道中再睡,也不能在那鮮卑巫女的屍體旁失去意識。我咬了咬舌間,強打精神和胖子找家夥去清理密門前的屍參。這時老羊皮似乎也恢復了一些力氣,他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一步一搖晃地走過來幫忙。
我帶著胖子和老羊皮好一番忙碌,雖然我們對這株屍參“押不蘆”缺乏了解,但根據在福建接觸到的一些生物常識來分析,它可能像海百合一樣,是一種扎根地下不能移動的生物,它的活動范圍僅限於最長的根須,不能離開適合它生長的泥土,從那磚窖到這內層密室的距離來看,其長度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我們將這已被防腐藥水殺死的屍參一段段切掉,才發現不僅是根須與許多半腐屍連在一起,它身體表皮裡裹著的屍體更多,根須纏著的屍體大多發白微腐,而參體內的屍體幾乎都爛得不成形骸了。
我正用腳把胖子切掉的根須遠遠踢開,這時忽聽老羊皮一聲蒼狼般的哀嗥,雙膝跪倒,按著對一具屍參觸須上的屍體嚎啕大哭:“二蛋哎,兄弟啊,你死得慘……”
我和胖子覺得奇怪,走過去往那屍體處看了看,見那與一條屍參觸須長為了一體的死屍,面目慘白,還有幾條蛆蟲在腦門上來回爬著,看老羊皮的樣子,似乎這屍體正是他的親弟弟羊二蛋。雖然我們與他素不相識,但畢竟跟老羊皮一起經歷了出生人死的考驗,有點物傷其類的感覺,不禁也是一陣辛酸。
我們不知該怎麽去安慰老羊皮,我隻好帶頭唱起了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來渲染悲壯氣氛。剛唱沒半句,我突然發現羊二蛋屍體的裝束,赫然也是一身黑衣,腰上扎著猩紅的絛帶,原來這廝竟是與倭國鬼子狼狽勾結的泥兒會。我伸手就要去抓老羊皮的衣服,問他究竟是友誼還是侵略,不料—愣神的工夫,老羊皮已經悶不吭聲地轉身走出幾步,抱起了那口小銅棺材一樣的銅箱,口中念念有詞地揭起蓋子:“二蛋啊,我替你把魂來引……”
不知是疲勞過度,還是事情發生得太過突兀,反正這時候我和胖子的思維,已經完全跟不上事態的變化了。我們微微愣了一愣,但至少還都立即反應了過來,老羊皮抱著的那口銅箱子,是萬萬不能打開的,否則誰也別想活。
管他是早有預謀,還是失心瘋了,我和胖子喊了一聲,扔下手中的東西,就撲了過去。胖子只是傷了脖子,而且精力充沛,奮起余勇,一馬當先,把身前擋路的雜亂事物通通撞在一旁,在老羊皮即將揭開箱蓋的一瞬間,他已舍身撲至,重重地把老羊皮壓倒在地。
胖子雖然那時候才十八,身體尚未長成,但就他那身肉,在當時來說也夠得上虎背熊腰了。加上在大興安嶺接受了雲半年多深貧下中農再教育,確實是太鍛煉人了,所以他全身上下那叫一瓷實,往前一衝就呼呼帶風,
嗷嗷叫著一撲一砸,頓時把老羊皮壓得白眼上翻。老羊皮的兄弟羊二蛋竟是泥兒會的胡匪,那就不是人民內部矛盾了,百分之二百是敵我關系。不過此事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我擔心在未搞清楚真相前會弄出人命,連忙叫胖子手底下悠著點,要文鬥不要武鬥,製住他也就是了。
胖子聽到我的叫聲,便扳住老羊皮就勢一滾,將他拖到密室深處,遠遠地離開了那口銅箱。我先看了一眼丁思甜的狀況,深跡她仍是睡得正沉,然後我過去幫老羊皮拍後背,揉胸口。
過了半響,老羊皮啊呀叫了一聲,被胖子壓得滯在胸口的那團氣血,終於流通開了。他呼呼喘了幾口粗氣,對胖子說:“唉……你娃這是想把我的老命來要……”
我看老羊皮的神智比剛才平穩了許多,可以問他話了,但這密室不是久留之地,背起丁思甜,押解著老羊皮,從被割碎的屍參殘骸上踏過,來到了外間,找個相對乾淨安全的地方點上蠟燭,這才對他說:“剛才是你差點要了咱們大夥的命。現在你趕緊把話說清楚了,你兄弟羊二蛋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為什麽跟那挖墳掘墓的胡匪一個打扮?你不是說他是被胡匪們逼著帶路來百眼窟的嗎?我他媽從一開始就發覺不對了,泥兒會的漢奸去倭國鬼的秘密研究所,難道會找一個從沒進過百眼窟的放羊娃子帶路?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們!”
老羊皮被我說得低頭不語,我不知道他選擇沉默是因為問心有愧,還是另有原因,但不說清楚終究就不行,這件事搞不明白,別的都得擱到一邊。但想套出話來,必須講究策略,我讓胖子注意工作方法,先松開老羊皮。胖子便對老羊皮曉以大義,從國際形勢,談到國內形勢,以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必然性,另外還說了一切反動派必然從一個滅亡走向滅亡的趨勢,希望老羊皮不要自絕於人民。胖子也表明了態度,為革命為人民,他就是粉身碎骨,也是紅心永向毛主席,絕不允許有以前的土匪漢奸混進貧下中農隊伍,不惜流血犧牲,也要誓死捍衛毛主席親手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但老羊皮根本就不具備這麽高的覺悟和思想自覺性,時下那些一整套一整套的話裡邊,有些詞語他也知道,也會說,這是當時形勢使然,可要說到具體意義、價值所在,他就完全摸不著頭腦了。而且他滿腹心事,聽到這些恍如不聞,低著頭一言不發,只是不住地唉聲歎氣。
我歎了口氣,對胖子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長篇大論地照本宣科了。我對老羊皮說:“咱一不抓綱,二不抓線,三不提階級鬥爭,將心比心地說,我和胖子從大興安嶺來看我們的戰友丁思甜,結果剛好趕上你們的牧牛丟失了,按理說這裡邊沒我們的什麽事,可我們倆一點都沒猶豫,就豁出性命幫您和丁思甜找牛,從昨天到今天,流了多少血,出了多少汗,您也都瞧見了,差點連命都搭上,而您呢?”
我說到這裡故意把語氣加重:“而您呢?我們最尊敬的貧下中農老同志,到現在我們甚至都不知道您哪句是真話,您能不能看在我們差點死在白眼窟的分上,把這件事跟我們說清楚了……要是您還有點良知的話,我保證,以前發生的事情既往不咎,只要不涉及到無今天跡的陰謀,咱們都把這話爛肚子裡,但出於目前咱們所處的環境因素,和我們自身的安全考慮。您必須給我們個合理的交代。”
我雖然是有計劃地這麽說,想要攻心為上,但也確實全都是肺腑之言。老羊皮顯然被我打動了,他讓我給他裝滿了煙葉,狠狠抽了兩口,不斷地咳嗽聲中,斷斷續續說起了過去的往事。
老羊皮和他兄弟羊二蛋倆人自幼放羊為生,常常是有上頓沒下頓,日子過得苦不堪言。在他們倆十幾歲那年,有一次羊二蛋餓得難熬,偷吃了地主家的羊肉,地主把他倆打得死去活來,他兄弟二人吃不住這頓好打,反抗中將老地主推倒在地,不成想那地主也是該死。一頭把太陽穴撞在了石碾子上,當時就一命嗚呼了。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以來天經地義,出了人命就要給人家抵命,要是不想死怎麽辦呢?那就只能隱姓埋名遠逃他鄉了。兄弟二人不敢在原籍待了,連夜出逃,仗著年輕,而且對周圍溝溝壑壑的熟悉,避過了官府的追捕,一路躲躲藏藏就逃到了黃河以南。老羊皮祖上是吼秦腔出身,家傳的專會唱趙子龍長阪救主,二人無以為生,就靠到各地給演皮影戲的陝西人幫腔扛箱度日,一晃就過了十來年。
那時候世道亂得厲害,有天老羊皮和羊二蛋跟戲班去鄉下演出,不幸遇到了土匪。女班主稍有不從,便被土匪扒光衣服削作了“人棍”,其余的人也大部分逃散了。老羊皮帶著羊二蛋逃進了附近山裡的一個山洞,想不到那山洞裡有個古墓,最雲深處的地宮裡亭台樓閣跟皇帝的花園似的。當然老羊皮可沒看過皇帝家裡邊什麽樣,估計跟這山洞裡的樣子差不多,簡直是進了天宮了。他們二人在地宮裡亂走,無意中救了個道士的命,那個道士也是年紀輕輕,比羊二蛋還要年輕幾歲,言談舉止都絕非等閑之輩。
他們最想不到的是這道士殺起人來比土匪還狠,聽說他們的班主被土匪殺了,便讓他們在山洞裡等片刻,出去沒多大一會工夫,就拎了一串人頭回來。哥兒倆一看那幾顆首緞,正是那夥攔路害命的幾個土匪,雖然是惡有惡報,但老羊皮是本分人,看這血肉模糊的人頭,不免覺得心驚肉跳,可再看那年輕道人,好像根本就沒把殺人當一回事。
而且這年輕道人挺仗義,滴水之恩,願意湧泉相報,替他們兄弟倆報了仇不說,還要給他們yswj一筆錢。老羊皮擔心這道士也是殺人如麻的響馬賊,哪敢收他的財物。那年輕道士見他們不收,就領他們去一個姓陳的有錢人家裡,讓那姓陳的今後照顧他們,然後匆匆忙忙地離開了,臨走也沒留下姓名。
姓陳的這個人年歲也不大,雖然他對那個年輕的道人十分恭敬,但他本人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手下有好多兄弟,家裡有很多古物,經常乾些詭秘勾當,而且此人天生的好口才, 能言善辯,口若懸河。剛開始這陳姓之人,安排老羊皮和羊二蛋在自己的大宅子裡,並沒拿他們當下人使喚,隻讓幫著乾點很輕松的零活,一天三茶四飯,好吃好喝供著,到月還給些錢讓他們想買什麽就買什麽。
老羊皮天生是苦命,哪受過這種待遇,覺得過意不去,就想給人家家裡幫忙乾點粗活累活,可都有下人做了,他們想做也沒他們的分。後來時間長了,他們兄弟終於知道這姓陳的,原來是個盜墓挖墳的江洋大盜,不過人家不僅不覺得愧心,還挺有理,有什麽大不了的,要成大義必虧小節,這叫分贓聚義,共謀大事,別說挖幾個荒墳野塚,皇帝老子的墓也不是沒挖過。
後來老羊皮和羊二蛋也入了夥,一晃好幾年,跟姓陳的這個人學了許多無倒鬥跡的手藝,這幫人能識別草色土痕,會“千竿圈穴”和“穿嶺取墓”之術,又經常冒充風水先生到處打探消息,眼線極廣,一有動作,就是幾十上百人的出動。也不光倒鬥,路過那為富不仁的大戶,往往也順便拿下,簡直有點梁山好漢的意思。但有一次那姓陳的首領帶了批兄弟南下做樁大買賣,由於路途遙遠,去的人不是太多,他們很可能在南邊出了意外,一個也沒能回來,全都下落不明。
盜魁失蹤之後,樹倒猢猻散,眾人有的去南方尋找首領的下落,其余的就各奔前程了。老羊皮也打算南下,可羊二蛋卻跟另外一個東北來的盜墓賊商量好了,倆人要一起奔東三省。老羊皮苦勸羊二蛋別去東北,東三省滿洲國都讓小日本佔了,去到那能有咱們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