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具時間最長,已經有九年了,光知道這孩子死亡時才十歲,叫陳剛,是從市第二人民醫院送來的,沒其他聯系方式。我們之前去市二院了解過,但由於當時記錄不規范,醫院裡沒有留下任何記錄,就這麽放著一直無法處理。”
西郊該殯儀館共100個單體冰櫃,其中有60多個是存放超過三個月的逝者,只有不到30個供市區市民日常喪事使用。
這些存放超過3個月的屍體,多數屬於非正常死亡,多年沒有處理的原因也是多種多樣,有的是公安部門送來的,有的是無名屍體,有的有名字卻無法聯系到死者親屬,有的是親屬不來處理,還有的是因為產生糾紛親屬之間扯皮或親屬與他人爭執不下無法處理。
對於這些存放數年的屍體,殯儀館工作人員每一個都是心中有數,因為他們需要每天拉開冰櫃檢查製冷效果,檢查屍體是否腐爛。
為保證製冷效果,夏天每隔一個月都要為冰櫃除一次霜。先把屍體抬出來,用鼓風機對著冰櫃猛吹,加快除霜速度,然後再把屍體抬進去。
在大門邊就放著一個直徑五十公分的鼓風機,冰櫃上用黑筆寫著“除霜1”、“除霜2”這樣的符號,這是已經完成除霜的標志。除了頻繁除霜,保證冰櫃正常運行之外,天氣特別熱的時還要對壓縮機進行淋水降溫。
對於殯儀館來說,每天檢查這幾十具非正常死亡的屍體,不僅佔用大量的人力,而且這些無法正常火化的屍體還擠佔了大量的公共資源,浪費了大量財力。因為每六個冰櫃是一個機組,一個機組的額定功率是3.7千瓦,這幾十個冰櫃就是十幾個機組,按照商業用電每度電1元錢計算,每天電費就要一千多,每月超過4萬元。
死在醫院的,沒什麽可疑,或許是家長支付不起醫藥費,才不管不問拖到今天。韓均緩了緩神,拍了下冰櫃道:“好了。”
柯主任示意工作人員把冰櫃推進去,有些無奈地說:“這些不願來處理屍體的親屬,也不寫個自願放棄的保證書。如果寫了,我們也好進行火化,哪怕免掉他所有費用,至少以後不用再為他負擔。”
穿防護服太熱,不知道出了幾身汗,韓均已顧不上屍臭,摘下口罩道:“現在不是有政策嗎,早點讓這孩子安息吧。”
柯主任笑了笑,回頭道:“小劉,下一具。”
自從看過一次屍體解剖之後,薑怡自認為對死人已經沒那麽恐懼了,自認為心理素質還可以,甚至為此沾沾自喜。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發現,以前那些都是小兒科。
剛剛過去的一個多小時,簡直是在挑戰人的神經。看完一具又一具,不僅要看,要用手機拍照,還要做記錄。她相信正常人一輩子見過的屍體,也沒有她剛才一會兒見得多,並且仍要繼續看下去。
柯主任側頭看了一眼,如數家珍地介紹道:“他是東山人,在江城遭遇意外車禍死亡,當時才28歲,尚未結婚成家,在江城只有一個女朋友,在東山老家有一個親哥哥。不過女朋友和哥哥因為他留下的財產和車禍賠償金分割產生了矛盾,雙方無法達成協議,公安部門也就無法把死亡通知書交予任何一個,沒有死亡通知書也就沒法火化。”
活著的人不安生,讓死了的人都不安寧,韓均暗歎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說:“下一具。”
他沒說要拍照就不用拍,不用拍就意味著不用去看,薑怡如釋重負,跟著他們走到第二排冰櫃前。
“這一具放了一年多,是從百聯商場樓頂墜亡的,據說是因為跟老婆吵架跳的樓,死亡時42歲,生前承包工程,挺有錢的。”
韓均沒急著伸手,而是淡淡地問:“一年多,為什麽沒火化?”
只要是存放過腐屍的冰櫃,屍臭怎麽都清除不掉,工作人員一拉開冰櫃,臭氣便裹挾著冷氣往外彌漫。
柯主任連忙點上根香煙,吞雲吐霧地解釋道:“跟剛才那個爭賠償金的差不多,他父母和他老婆因為財產糾紛正在打官司,並且對公安局鑒定的死因不認可。兩個老人又不給停屍費,又不讓火化,七老八十了,風一吹就倒,遇上他們這樣的,估計有政策也強製執行不了。”
不認可死因,這具屍體要好好檢查一下。
為了掩飾感受死亡時痛苦的表情,韓均戴上口罩,先背對著眾人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然後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翻身,看了大約五六分鍾才不動聲色地伸出右手,撫摸死者的額頭。
果然有問題,商場樓頂並非空蕩蕩的,死者面前竟有兩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身材高大,長著絡腮胡子。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中等身材,長得黝黑黝黑,二人看上去很憤怒,正指著他咆哮。
他擋開中年人的胳膊,用一口聽不懂的方言罵罵咧咧,小夥子更火了,衝上來一推,他失去重心一個踉蹌往後倒去。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韓均當機立斷地收回右手,轉身道:“柯主任,這具屍體死因可疑,暫時不能火化。”
柯主任驚問道:“您是說他不是自殺?”
“我認為他殺的可能性較大,聯系送屍體過來的公安部門,請他們讓法醫再鑒定一次,最好再勘察一下墜亡現場。”
柯主任猛吸了一口煙,愁眉苦臉地說:“百聯商場在陳淮分局轄區,當時也是陳淮分局打電話讓我們派車去拉的。韓調研員,案子已經結了,我人微言輕,我怕我說了他們不信。”
自己的案子都沒頭緒,哪有時間管人家的案子,再說你又不是法醫,光憑屍體就能斷定死因可疑?
薑怡忍不住提醒道:“師傅,陳淮分局肯定調查過,我感覺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問題是我感覺有問題。”
韓均一邊示意工作人員把冰櫃推進去,一邊接著道:“今天就到這兒,剩下的過幾天再來看。柯主任,他們不信你,我跟他們去說,人命關天,不能就這麽草率地結案。”
早打聽過了,眼前這位可是省法律顧問團成員、省司法廳正處級調研員、司法系統最年輕的“白襯衫”,最難得的是還這麽平易近人,從來沒拿過架子。
雖然從未想過求他幫什麽忙,求他辦什麽事,但多個領導朋友總歸是件好事,柯主任信誓旦旦地保證道:“韓調研員,您放心,沒您的電話,這具屍體絕不會火化,直到您查個水落石出為止。”
“那就麻煩你了,另外也請你放心,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不會讓你太難做。”
“師傅!”
“不說了,去換衣服,換完衣服我們去陳淮分局。”
得罪完西郊分局,又要去得罪陳淮分局。
薑怡徹底無語了,暗想得罪就得罪吧,反正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大不了全得罪完之後去找他那個常務副市長朋友,請朱副市長幫幫忙把她調到東靖市公安局去。
有過一次去陳關縣破案的經歷,韓均知道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要先打個電話。市局古副局長倒是有過一面之緣,只是不知道把人家名片扔哪兒去了。這種事找市委副秘書長不太合適,想來想去只能找最熟悉的嚴主任。
他的檔案關系雖然掛在司法廳,事實上卻是省法制辦法律顧問處的人。他這個讓人很省心的部下不僅把本職工作乾得有聲有色,並且不動聲色地幫公安部門一連偵破了三起命案。
嚴主任很高興,很有面子,在電話那頭熱情洋溢地說道:“陳關縣法制辦和陳關縣司法局的材料就在我手邊,真沒想到你搞刑偵也有一套。四天破案,乾淨利落,而且偵破的是讓公安部門束手無策的懸案。上午向余省長匯報時他還不信,回頭讓李秘書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這已是第三起,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業余愛好,業余愛好,讓嚴主任您和余省長見笑了。”
“你這個業余愛好還真跟別人不太一樣,說說吧,找我有什麽事,是不是又對哪個案子感興趣了。”
韓均握著手機道:“嚴主任,又被您猜中了,我這會兒正在西郊殯儀館,本來是幫我徒弟查西郊分局另一個案子的,無意中發現一具一年多前墜亡的屍體死因很可疑, 感覺有必要重新調查一下。”
他乾得越漂亮,越能證明省領導引進他這個海外高層次人才的決策有多麽英明,越能有力地回擊那些爭議,嚴主任爽朗地笑道:“韓均,早知道你對偵破這麽感興趣,當初就應該安排你去公安廳。可惜剛出了那檔子事,現在調動不太合適,暫時先在司法廳掛著吧。需要我幫你跟哪個部門打招呼盡管開口,又不是為了你自己,又不是辦什麽私事,別不好意思。”
“那我就不跟您客氣了,據殯儀館工作人員介紹,屍體是陳淮分局打電話讓他們去拉的,也就是說案件管轄權在陳淮分局。”
“行,我現在就幫你跟江城市局打招呼,還是以調研的名義去。”
洗完澡,換上衣服走出行政樓,薑怡急切地問道:“師傅,您又給自己找了個案子,那我們原來的案子怎麽辦?”
譚慧的案子很麻煩,凶手是坐在後座上用皮帶之類的東西把她勒死的,只能從後視鏡裡看到他半張臉。凶手很狡猾,幾乎沒留下蛛絲馬跡,時間又過了那麽久,就算找到他也不一定能把他繩之以法。
韓均輕歎了一口氣,冷冷地說道:“生薑,不是師傅說喪氣話,而是那個案子偵破希望真不大。不過你放心,你師傅我不會輕易放棄的,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就算證據不足沒法把他送上法庭也要讓他身敗名裂,也要讓他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