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八歲的時候,我母親在去拉冰取水的途中,掉進狗熊廢棄的窩裡就再也沒能爬出來,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全身凍得就像大理石,又硬又冷。 當時的我抱著媽媽那僵硬的身體,不停的哭,死活不肯松手,我以為這樣媽媽就能再一次活過來,用手摸我的頭,對我微笑。
最後,我父親狠狠的揍了我一頓,他打得那樣用力,直到現在我想起那時的情景屁股還會犯痛。八歲的我拚命的哭喊著,甚至連失去媽媽的痛苦都忘記了,我不斷的求饒,可父親一直沒有停手,我又向平時一直寵著我的爺爺求援,可這一次爺爺只是坐在一邊,拿著他的旱煙袋,吧唧吧唧的抽著,一個接一個的吐出飄渺的煙圈。
打完以後,父親就像提羊崽子似的將我從地上拽起來,用恐怖的、毫無感情的目光瞪著我,一字一頓的說道:“聽著,格裡沙,我們是西風凍原的漢子,我們可以哭,可以悲傷,可以怨天尤人,唯獨不可以逃避,不管發生什麽事,獵還是要打的,路還是要走的,日子還是要照常過的。”
父親的教誨就這樣深深的刻印在我的腦海之中,無影無形,卻無處不在。
正是因為這樣,我在娜塔莉亞死的那天就向基地人事科遞交了為我配置新妖精的申請,同樣因為遵循著這教誨,我才能當機立斷的將阿克西尼亞的遺體留在那茫茫的冰原之上。在別人看來,我的這些做法正是無情的表現吧,我之所以會被稱為‘妖精殺手’,這種無情肯定也是原因之一。
可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做錯,在西風凍原上,不管你經歷了多麽悲傷多麽痛苦的事情,你都只能繼續向著明天邁進,否則等待你的就只有無情的死亡。
用我父親的話來說就是:“這是西風凍原磨練出來的個性,是聖山的品行,是長生天最鍾愛的勇士的秉性。”
所以在失去了第三名搭檔之後,在一般人應該跪地痛哭或者仰天長嘯展現自己悲傷的時候,我卻被另一名少女散發出來的脫俗氣質,被她所擁有的那種足以壓倒周圍一切淒慘景象的美麗所吸引,在向她邁開步伐的那個刹那,我就明白自己想要一個轉移注意力的理由,一個能夠暫時忘記剛剛發生的一切的理由。
也許我真的是一個很無情的人。可當我在很久以後暮然回首,我很無奈的意識到,如果不是這種看似無情的行為,之後的故事就不會發生,我也許就拿不到那足以讓我無所畏懼的事物,伊娃·拉茲格裡茲也只會是個無能的妖精少女,一輩子被人看不起吧。名為“現實”的這個存在,不管是在西風凍原上,還是在別的什麽地方,它都一如既往的冷酷。
那時,還不知道伊娃的名字的我緩緩的邁著步子,一點一點的靠近佇立在硝煙和火光之中的少女,隨著距離的拉近,她的身影變得越發的清晰,我驚訝於她那纖細的手腳和腰肢,就算是在妖精當中,這樣的體型也顯得纖細得過分。距離越近,少女的存在感就愈發的單薄,她的身材不管是在人類,還是妖精當中都屬於比較高挑的那種,正因為這樣那種弱不禁風的感覺也分外的強烈,甚至讓我覺得如果她背後那堆烈焰燃燒得再猛烈一點,她就會像初春草原上的冰雪一般消融無蹤。
和她那飄渺的身影相呼應,她的面容也脆弱得如鏡中的幻影。
她的睫毛長而密,就像一層華蓋裝點著她那胡桃型的眼眶,相應的她的眉毛淡而修長,細細的眉梢微微下垂。所有這些都襯托著她那清澈,
卻飽含憂鬱的目光——在我靠近的過程中,她那對淡紅色的眼眸一直注視著我,隱藏其中的情愫讓我無法移開我的雙眼。 她輕輕的彎著嘴角,腮幫子上還能依稀看見澹澹的酒窩,可這笑意之中傳達出來的,卻是化不開的悲傷與哀愁。正是這哀愁,恰到好處的營造出一種充滿易碎感的美。
不記得是哪位大文豪說過,脆弱的美麗更加惹人愛憐,我覺得這話放在眼前的少女身上尤為合適。
終於,我看清楚了她胸前的名牌,她的名字就和她那溢滿悲傷的面容一起被收進我的記憶。
我下意識的讀出了她名牌上的字符:“伊娃……”
我的聲音讓她一直緊緊抿著的嘴唇動了動,和她的身形一樣飄渺聲音鑽進我的耳畔。
“不要太靠近我比較好哦,因為啊,我可是大災星呢。”
她的嘴唇的動作是那樣的細小,站遠一點可能根本看不出來她剛剛開過口吧。說完這句話之後,她又恢復成剛剛那副哀傷的模樣,一動不動的望著我。
我凝視著她的面容,一個想法鑽進我的腦海。
——也許,一門心思轉向活塞動力機之前,我可以再試一次。
我向她的方向小邁了半步,然後伸出了右手。
“我需要一名妖精,請問……”
我將後半句話咽回肚子裡,因為我這時才發現她的衣領上別著代表她已經有搭檔的銀杏葉徽章。
我尷尬的笑笑,終於很不好意思的錯開了她的目光,低頭看著自己伸出去的右手。
於是,我的目光越過自己的手掌,落到她腳邊躺著的那具屍體上。
我認得那屍體的軍裝,那是一具飛行員的屍體。
我再次抬起頭,望向眼前的少女,她那悲傷的笑容依然如故,那雙澹紅色的眼睛似乎在對我說:“看吧,我說了吧,如果靠近我,你也會變成這樣的哦。”
也許是同病相憐吧,我忽然有種不和眼前的少女搭檔就不行的衝動,在這衝動的驅使下,我再上前一步,不由分說的抓住了她垂在身側手臂。
她的手掌纖細而骨感,細膩光滑的肌膚冰涼冰涼的,就像陶瓷一般充滿了無機物特有的質感。
“會死的。”
她維持著悲傷的笑容,用清澈溫柔的目光注視著我,口吻就像母親在勸誡不聽話的孩童。
我刻意拿出平靜的語調,回答道:“你就安心好了,我們西風凍原人沒別的優點,就是命比較硬。”
伊娃沉默了,很久沒有說話,她轉開從和我對上眼的時候開始就一直盯著我的目光,望向朝我們這邊開來的軍用卡車。
片刻之後,我的右手感覺到輕微的力道,那是她那陶瓷般的小手正在回握我的掌心。而且,也許是被我握久了的緣故,掌中她那原本冰冷的肌膚,開始透出屬於生命的溫度。
很久以後我才從伊娃口中得知,那個時候她的想法和我如出一轍。
——在放棄之前,也許,我可以再試一次。
我們倆人的第一次獨處很快就走到終點,從突襲的溷亂中恢復過來的地勤人員和機場保衛部隊開始清理廢墟和屍體,六噸半的軍用卡車在我們身邊停下,一位歪戴著大蓋帽鬍子拉碴的大校從副駕駛的位置上跳了出來。
戰爭結束之後我才從基輔機場的人事檔桉中知道這名僅有一面之緣的大校的名字——在和我僅有的那幾分鍾的對話裡,他根本就把初次見面的人應該互道姓名這條禮節忘到了九霄雲外。不但如此,他竟然還無視邦聯軍的條令,主動向僅僅是少校的我敬禮,而且不等我回禮就放下了右臂,一副“這種沒用的繁文縟節趕快對付過去就完事了”的模樣。
和最初他那不耐煩的派頭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在看見伊娃以及我們牽在一起的手之後,立刻煞有介事的抬起左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同時咕噥了一句:“領袖萬歲。”
這種會同時惹惱教會的神職人員和邦聯的政工人員的舉動孩子氣得一塌糊塗,我一時間難以相信這竟然是一位邦聯軍大校做出的行為,緊接著我意識到這是對我的新搭檔的嘲弄,我剛想說些什麽,那位大校卻忽然道歉了。
“對不起,剛剛我的舉動有些不經大腦,畢竟我剛剛成為這個基地的代理司令嘛,見諒,飛行員同志。”
儘管性格讓人捉摸不透,這位大校做起事情來還是相當的幹練,他直接了當的告訴我,由於我的任務保密等級是絕密,整個基地只有基地司令和基地契卡的負責人才知道任務的詳情,而這兩人都在剛剛空襲中喪生了。說完這些他把一張給基地汽車班的批條塞進我手中,告訴我可以憑著這個批條到汽車班弄輛吉普車到基輔去,在設在那裡的戰區空軍司令部沒準能得到下一步的指示。
“留在這裡等命令也不是不行,但是我們沒有契卡的電報密碼本,會解碼的人也和基地司令一起見鬼去了,所以就算有命令來這個基地也沒人能看懂,就是這麼回事。”大校一邊說一邊從軍裝上衣裡掏出銀質的煙盒,抽出一根捲煙,在煙盒的蓋子上輕輕的撴了幾下把菸草壓實,“而且要走的話勸你動作快點,最好趕在那些煩人的妖精代表來之前。”
遺憾的是大校的建議來得太晚了,片刻之後我就被妖精西露芙一族派駐這個基地的代表纏住,不得不以人類代表的身份參加為剛剛死在我懷裡的那名可憐的妖精少女舉行的儀式。儀式的內容很簡單,無非就是我宣誓和這名妖精斷絕搭檔關係,並懷著悲傷的心情將她的遺體轉交給她的族人等等……
幾個月前我就是這樣送走了我的娜塔莉亞,現在這個儀式又讓我回想起那時的情景,剛剛消散的悲傷和這些回憶一起逆上我的心頭。
西露芙的代表可能以為我正在為剛剛逝去的那名少女悲傷,她臉上露出了讚許的表情。
而在儀式進行的過程中,伊娃就站在稍遠的地方,一直面帶感傷的笑容,以溫柔的眼神注視著我。
儀式結束之後,麻煩接踵而來。
西露芙的代表以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氣勢追問著阿克西尼亞的屍體的去向,並且揚言我不交代清楚,就不給我和伊娃的契約做認證。眼看著事情就要拖下去沒完沒了的當兒,基輔中央司令部派來的車子解救了我們。
兩名契卡軍官揮舞著手中實彈上膛並且敞著保險的手槍,逼著西露芙的代表在契約書上簽字,然後不由分說的將我和伊娃推上了那輛黑色的小轎車。
前往基輔的途中,伊娃一直以輕柔的力道靠著我的肩膀,望著車窗外掠過的蒼涼。
我們抵達基輔的時候夜幕已經籠著一切。
載著我們的轎車從基輔中央司令部門口經過,卻沒有停下,它繼續載著我們在因為宵禁而人煙稀少的街道上穿行,數十分鍾之後才拐進一個毫不起眼的小門。
進門之後車子拐了好幾個彎,我確信我在窗外那暗澹的夜幕中看到了重機槍和四聯裝高射機關炮的身影,如此嚴密的警戒讓我對我們的目的地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就連伊娃也把臉貼上窗玻璃,專注的向外窺探著。
車子依然沒有停下,它開上了一條陡峭的坡道,一路下行,窗外的夜色也被掛著電燈的厚實牆壁所取代。
飛行員的空間感都非常的出色,我偷偷的窺到汽車儀錶盤上顯示的速度,然後數著心跳數估算著我們深入地下的程度,車子停下的時候我得出的結果讓我大吃一驚。
我們的祖國竟然在如此深的地下建造了軍事設施!
契卡的軍官只是衝我們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沒有權限進入更深的地方,接下來我們要自己走了。
我們步行穿過了六道帶崗的厚重鐵門,進入一個燈火通明的洞窟,洞窟裡的景象看起來就像某個大型工廠的車間,而在這洞窟的正中央停放著的正是後來名震天下的瓦爾基裡一號。
接待我們的是邦聯第601研究所所長,普加橋夫軍工中將。中將有著在軍工研究人員裡非常流行的禿頭和在同一群人裡非常罕見的壯碩身材,他脫下軍帽之後整個掩體辦公室裡的光亮度直逼白晝的大街,所有禮節性的事物結束之後,他一屁股坐進他那張巨大的皮扶手椅,我覺得他那像熊一樣壯碩的身軀蜷縮在那小小的椅子上的情景相當的富有喜感。
“我也不說廢話,飛行員同志你大概已經猜到了,你接下來的任務就是開著停在外面車間中間的那個大傢夥飛回東大陸本土,既然你能用雅克突破敵人層層防線,想必這部份任務對你也不是問題。”
我拉過張椅子,正對著中將坐下,我的新搭檔則趴在掩體辦公室一側那面巨大的玻璃窗上,出神的望著外面那個“大傢夥”。
“中將同志,”我頓了頓,然後問出了作戰開始以後一直在我心裡晃悠的疑問,“爲什麽要大老遠的從東大陸調派飛行員來執行這個任務呢?西大陸本土的飛行員不能用麽?”
普加橋夫臉色僵了一下,他有些神經質的望向辦公室那唯一的大門,確認那鋼鐵門扉確實關得嚴嚴實實的之後,他驅動身子前傾,上半身整個趴在他那張巨大的橡木辦公桌上——這個動作讓他更像個狗熊了。他壓低聲音對我說道:“實際上,這邊的戰況比邦聯廣播裡說的還要糟糕。”
普加橋夫吞了口口水,又掃了一眼辦公室的大門,才繼續說:“基輔方面軍失掉了所有的裝甲部隊,我的意思是,幾乎所有。軸心國的部隊半個月前剛剛合圍了第十、第十二集團軍和第三十四暫編集團軍,其他各個集團軍也在撤退中失去了大部份的重裝備。布瓊尼元帥認為我們無法繼續在基輔周圍阻擋軸心國的攻勢,如果不立刻撤退整個基輔方面軍就有被合圍的危險。但是領袖回絕了元帥的撤退建議,命令死守基輔。”
“所以?這和我的任務有關係?”
“當然有!基輔共和國內部分離派最近活動越來越頻繁,契卡相信他們滲透進了空軍和陸軍之中,並且有相當強的力量,契卡認為之前第十六集團軍主動放棄陣地撤退就是他們的傑作。現在這個情勢下,分離派希望能有一份厚禮送給軸心國當加盟的敲門磚,注定要被吃掉的基輔方面軍顯然份量不夠,所以……”
“瓦爾基裡一號?這東西這麼重要?”我一邊反問一邊回想剛剛看見的那架飛機那流暢優美的外形,飛行員的直覺告訴我那一定是一架優秀的戰機,可用一架新型戰機作為給一個國家聯合體的禮物,這未免也有點太小氣了吧?
“當然,你光看外表是無法理解她的重要性的!她可是……你的保密等級是多少?”
我從飛行皮夾克的口袋裡掏出我的保密等級證明,普加橋夫盯著證明書封面上的分級徽章皺起了眉頭,終於,他深吸一口氣。
“接下來的內容,你從來沒聽到過。”他非常的嚴肅的對我強調道,“你從來不知道這些事情,你對所有一切一無所知。那麼,你聽好。外面那個大傢夥根本不是我們現在的技術水平能製造出來的東西,它是我們從古代妖精帝國的遺跡中挖掘出來的妖精族鼎盛時期的造物。我們從六年前就開始著手修複它,直到現在這個工程還沒有完工。它身上藏著的秘密,絕對會讓我國的符文技術發生一次質的飛躍,而它本身也是一件強大的兵器,懂了麽?”
我點點頭。
“那麼,我什麽時候可以開著它飛上天?”
“還要十天我們才能完成最後的工作,這期間,你就先熟悉你的新搭檔吧。”說著普加橋夫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掃了眼依然趴在那面大玻璃上的伊娃。
看來眼前這位軍工中將和契卡的關係匪淺,我當然很知趣的閉嘴。
離開地下工廠的時候,因為連續失去搭檔而蓄積在我心中的憂鬱已經被衝擊性的內幕衝淡,在走出工廠的過程中,我貪婪的打量著即將由我駕駛的這家遠古飛行器,欣賞著它那優美到了極點的線條和那比舊時的宮廷禮服上的花紋還要華麗的符文刻印。
跟在我身後的伊娃也是一副靈魂出鞘的模樣,直到我們離開工廠,她的目光才從出自她祖先之手的那件巧奪天工的造物上離開。
送我們進來的兩位契卡軍官還有那輛黑色的小轎車還在隧道裡,他們的任務似乎是在我們起飛之前一直保護我們的安全,我們乘著他們的車離開工廠,在地面上那戒備森嚴的大院裡穿行。
我們倆的住處是大院中一座兩層的小樓,小樓旁邊的高塔上就架著馬克辛,稍遠一點的地方還能看見直指天空的防空炮群。
在小樓的台階前,兩名契卡軍官中級別較高的那位終於開口了。
“我們倆就住在門房裡,晚上我們會輪流值班,以防萬一客廳和書房裡設有武器櫃。分離派最近活動太頻繁,所有這些都是必要的防范措施……”
從聲音裡能聽得出來,說話的這位軍官年齡不會比我更大,我根據話語裡透出的那澹澹的頓河口音推測,他多半是個帥氣的哥薩克小夥。
小夥子繼續給我們介紹附近的基本情況,就在這時候,一輛大卡車從遠處的拐角裡轉了出來,大卡車車頭的大燈耀到了我的眼睛,讓整個世界變成一片純白,我不得不側過頭,抬起手來擋住自己的臉頰。
“別擔心,這是往外運送垃圾的車子。該死,他們又忘了燈火管制……”
哥薩克小夥的聲音被巨大的爆炸聲吞沒,強勁的衝擊波將我整個人掀到半空中,短暫的浮空感之後我的背部傳來劇烈碰撞造成的疼痛,而我的腦袋也在一瞬間被“嗡嗡”的噪音塞滿,感覺就像有一群蜜蜂突然搬進了我的頭殼……
劇烈的眩暈感讓我躺在地上無法動彈,視覺也好聽覺也好,甚至觸覺在那一刹那都離我遠去,我就像漂浮在一片虛無之中,周圍除了無意義的噪音就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五感才漸漸恢復——從我初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看到的還是強光造成的大塊色斑這點看來,這時間應該不算太長。在視覺完全恢復之前,我的耳朵聽見了爆豆子一般的機槍掃射聲。
沒有聽到高射炮的聲音,應該不是敵機空襲,看來我們是受到分離派的襲擊了……
視覺終於恢復了,我看見分給我們的小樓前的道路上燃著熊熊烈焰,烈焰中偶爾浮現的骨架應該是屬於那輛運垃圾的大卡車的吧。
在我的頭頂上,架設在高塔上的馬克辛正怒吼著,噴吐著長長的火舌。
緊接著我發現,剛剛給我們介紹情況的那位契卡軍官正趴在我的身上不省人事,火光中可以清楚的看見他的軍服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
那紅色的血跡讓我猛的打了個激靈,下午在空軍基地的跑道上發生的那一幕幕飛也似的竄過我的腦海,深黑色的絕望伸出它的利齒啃食著我的心頭。
——不,千萬不要!
我一把推開壓在我身上小夥子,跌跌撞撞的站起來,不由分說對著眼前的火海大吼:“伊娃!”
呼應著我的聲音,原本蜷縮在火光之中的一小團黑影猛然伸展開來,我的新搭檔瞪大眼睛盯著一身血跡的我,她那俊俏的臉蛋一下子就被錯愕、喜悅、悲傷等亂七八糟的東西佔滿,扭曲得不成樣子。
我長長的舒了口氣,安下心來的同時,強烈的疲憊感衝擊著我的身體,剛剛才消失無蹤的疼痛也一股腦兒的湧了回來。
而伊娃則是捂著嘴巴,晶瑩的淚珠就那樣順著她臉頰緩緩滾落,在周圍那暴風驟雨般的槍聲中,她的低吟奇跡般的傳入了我的耳畔:
“太好了,太好了……你沒事真的……”
我正準備說些什麽安慰下我的妖精,另一團黑影從伊娃身後緩緩的站了起來,他手裡某種管狀的物體在熊熊烈焰的映照下閃著橘紅色的光芒,那東西對準了伊娃的後心。
我隻來得及向伊娃伸出手臂,一聲在此起彼伏的機槍掃射聲中都格外清晰的槍響,震撼著我的耳廓。
伊娃詫異的擰過脖子,看著她背後那個向後翻倒的人影,從那人手中脫落的衝鋒槍掉落在地上,一直滑到伊娃腳邊。
我低下頭,看見剛剛被我推開的契卡小夥子用左手撐起上身,他舉起的右手上握著的手槍還冒著青煙。
他對著倒下的黑影繼續開火,直到打空彈夾才整個人癱倒在地。
“飛行員同志……請,請保護好自……”
話語戛然而止,他的臉歪向一旁,從他頭上脫落的軍帽順著地面一路滾得不見蹤影,他的手槍也從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彎腰伸手闔上他的雙眼,然後撿起他的手槍,又從他的腰帶上解下裝著備用彈夾的軍用口袋。做完這些之後,我抬起頭,端著從地上撿起來的波波沙衝鋒槍的伊娃就站在我面前,她正用悲傷的目光注視著用生命保護了我們倆的哥薩克小夥。
不過那天晚上我們沒再碰上射擊這些武器的機會,分離派的襲擊被迅速的挫敗,後來我得知,當天夜裡契卡的報告就送到了基輔中央司令部和研究所警備團的團部,直接導致了下半夜的全城大緝捕,那一夜從城外刑場上傳來的零星槍聲一直沒有停。
研究所大院的秩序恢復之後,我和伊娃被轉移到警備團團部軍官宿舍。
分給我們的房間裡只有一張大床,洗漱之後,我和伊娃背靠背的躺在床上——這是空軍的傳統,磨合期的妖精和飛行員同床而臥,據說這樣能加強互相之間的歸屬感,更容易醞釀出不容他人介入的牢靠羈絆。
不管怎樣都好,剛剛飛躍了偌大的極海,又經歷了一系列的事件,現在的我迫切的需要休息。可人就是這樣,一旦周圍黑暗降臨、萬籟俱靜,就會變得比平時更加多愁善感。
昨天的這個時候,和我背對背躺著的還是名為阿克西尼亞的少女,她的背脊和伊娃的差別是那樣的明顯,越是感受著伊娃那瘦乾乾的背脊的骨感,對屬於阿克西尼亞的厚實、溫暖的回憶就越發的生動。
今天她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離開這個世界的呢?離去的瞬間她有沒有怨恨我,有沒有對這個世界感到留戀?
我把她留在那片冰原之上的決定真的是正確的麽?
還有最重要的是,爲什麽我又害死了自己的搭檔?訓練的時候每一個動作我們都順利的完成了,不是麽?爲什麽在那一瞬間,我會覺得自己無法順利完成動作呢?是我不夠信任阿克西尼亞,還是我單純的在害怕?
我借著窗外透入的微光,在黑暗中打量著右手的掌心,此刻我的掌心顯得乾爽又光滑——我們西風凍原人基本上都是乾性皮膚,我當然也不例外。
可是,從小時候開始,每逢真刀真槍的上場實踐的時候,我總是會拚命的出汗。我獵取第一支幼冰原狼的時候,我身上流出的汗在獵槍的槍托上塗了厚厚的一層,凜冽的寒風迅速將汗水風乾,殘留的油脂讓杉木製成的槍托看起來就像打了一層厚實的蠟。
為此我父親狠狠的呵斥了我,他認為我心底裡在害怕。
可後來父親發現,儘管我每一次都出一堆汗,卻都能順利的捕獲或者擊斃獵物,也就漸漸不再提這個事情。再後來村裡的人漸漸都知道了我的這個特點,他們都這樣說:“哎,還是第一次看見長生天的勇士這麼愛出汗呢!你一定是平時吃的油太多了!”
就因為這,小時候的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堅決不吃肥肉,最後餓得暈倒在打獵的路上——西風凍原那樣的環境裡,不吃肥肉身體的消耗根本就滿足不了。
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我是比我父親更優秀的獵手,是長生天的勇士,我無所畏懼。
那麼,問題到底出在那裡呢?
這時候我再一次想起離開維申思科時政委季米楊諾夫的話——
——真正能統治天空的人,不需要別的裝飾來強調他的威儀。
浮現在腦海裡的季米楊諾夫的臉讓我心中湧起一股厭惡感,這讓我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
這時候,躺在我背後的少女動了動,她那尖削的肩胛骨無意中捅了下我的肩窩。
我忽然很想和她聊聊天,轉換下心情,於是我搜索了一下腦海中的記憶,隨便找了個話題。
“今天下午,基地的大校好像說,你在第一次戰鬥巡航歸來之後,就不說話了?”
當時我就對那位大校的這個說法感到非常奇怪,因為我明明聽見她的說話了嘛,只不過當時的情況滿溷亂的,也就沒詳細問,後來就乾脆忘了。
對於我的提問,伊娃輕描澹寫的“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爲什麽?”
第二個問題伊娃的回答是長時間的沉默。
這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我決定換個角度問。
“那,你爲什麽開口和我說話了呢?”
短暫的寂靜之後,少女回答道:“因為你臉上的表情,讓我想起鏡中看到過的自己。”
我用手輕輕的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原來如此,當我走向伊娃的時候,臉上掛著的是和她一模一樣的表情麽。
我正想說些什麽,身後又傳來了伊娃的聲音:“那個……我……當時並不是真的想要勸你離開……我其實……”
少女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變成了含糊的呢喃,根本聽不清了。
又過了片刻,背後傳來均勻的、有節奏的呼吸聲,我稍稍撐起身體,回頭看了一眼,發現伊娃已經進入了夢鄉。
伊娃的睡臉將我這一天積累下來的疲勞都引了出來,很快我也墮入了那安逸的寂靜之鄉。
第二天六點剛過,我就被伊娃拽了起來。
我的新搭檔一句話不說,只是緊緊的抓住我的手臂,她那雙紅色的眼睛盯著窗外剛開始泛白的、萬裡無雲的天空。
當我的大腦從睡眠帶來的溷沌中徹底醒轉時,我聽見滾滾的“雷鳴”,這讓我一個激靈從床上跳了起來。
我拉著伊娃衝出走廊,伸長了脖子望向滾雷般的聲響傳來的方向,半分鍾後我才想起拿出地圖和指南針,確認聲響傳來的方位。
所有的飛行員都有個習慣,那就是隨時更新自己手中的地圖,瞭解戰場的最新勢態,這樣一旦自己的飛機在空戰中被擊傷,迫降的時候就能盡可能的避開敵人的陣地,落在自己人的控制區。現在我手中的地圖就在昨天離開基輔空軍基地前剛剛更新過。
炮聲傳來的方向是梅舍洛夫卡,那裡是邦聯第三十六集團軍和第二十六集團軍防區的接合部,離基輔城有相當的距離。不過從我手中的地圖上的敵我勢態看,敵人突破了那裡之後,他們面前就沒有其他軍隊能阻擋他們包抄基輔方面軍的側後了。
更糟糕的是,如果敵人的意圖真的是包抄基輔方面軍,那麼基輔空軍基地正好在他們的進軍路線上……
瓦爾基裡的搶修能趕得上麽?
我剛開始擔心這個問題, 我的耳朵就捕捉到一種低沉的、微妙的聲音,那聲音隱藏在遠方傳來的炮聲當中,一不注意就會被忽略。可漸漸的,那聲音越來越響,造成的震動也漸漸增大到可以被人類感知地步——起先只是我擺在走廊的水泥護欄上的指南針的指針抖個不停,不消片刻整個走廊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不安份的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
我太熟悉這種震動了,這是空中艦隊或者大機群接近時的轟鳴。
下一刻防空警報的聲音響徹雲霄,聽著就像餓壞了的嬰兒在放聲大哭,探照燈打出的光柱一束接一束的亮起,如利劍刺破微明的天空,將那天邊那一抹澹澹的琉璃色切得支離破碎。
“快走!躲到工廠裡去!”我大聲喊叫著,拉著伊娃的手沿著走廊狂奔,我們倆衝到警備團的大院裡時,完成整隊的陸軍戰士們正小跑著開向自己的崗位。
我在院子裡找到了一輛吉普車,二話不說就抱起伊娃跳了上去,司機座位上坐著的列兵衝我大吼:“這是團長的吉普,少校同志,你不能上來!”
我一腳將他踹下車,自己坐上他的位置。
我剛來得及將車子發動起來,容克轟炸機那黑色的身影就密密麻麻的佔據了基輔的天空,地面的防空炮火在這龐大的機群面前淼小得可以被忽略。
衛國戰爭的第一個勞動節過後的第四天,也是度鳥作戰開始之後的第二天,由四千架容克和一個航空戰列艦支隊對基輔城進行的大空襲,拉開了邦聯軍基輔方面軍覆滅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