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只有三四塊不大也不笨重的白雲,沒有什麽風,可柳枝似乎故意地輕擺,象逗弄著四外的綠意。 m在這清明剛過的春天,兩輛大車,七八個人,沿著大路行了過來。
“小姐,前面是土門村,咱們——”靈兒挑開車簾,張望了一下,回頭囁嚅著提醒道。
柳鳳半倚在被褥上,原來還睜著眼睛發呆,聽到靈兒的話,把眼睛一閉,側躺了過去,給了靈兒一個後背。
靈兒輕輕吐了下舌頭,低頭玩著辮梢,不再敢言語了。
土門村,那裡有小孟,靈兒的提醒不可能不激起柳鳳心中的漣漪,假裝心硬不理,卻擋不住內心的波動。既有些恐懼,又有那麽點期待。既不想讓孟有田看見自己的樣子,可又很想看看久別的孟有田,哪怕只是遠遠的一瞥。
又自尊,又自卑,不想讓孟有田可憐,可又想著撲在他懷裡痛哭一場。既然想躲開孟有田,為何又沒堅決要求走別的路,難道別人說的理由真的難以反對?既矛盾,又苦痛,既軟弱,又堅強,柳鳳的心裡亂成了一鍋粥,不由得緊緊咬住了嘴唇。
“小孟知道咱們從這經過嗎?”柳無雙雖然順從了女兒的主意,但還是抱著僥幸心理,他不想讓柳鳳從此鬱鬱寡歡,他寄希望於孟有田能夠出現,勸阻柳鳳。
肖廣和沉吟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說道:“不好說。大哥你也別心急,以後有時間。也有機會,總會讓小孟知道的。”
“希望這小子不是個薄情寡義的家夥。”柳無雙陰沉下臉。“他若是敢嫌棄我閨女,我就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這種事情咱們別摻和。”肖廣和語重心長地勸道:“阿鳳心裡有疙瘩,不是一兩句話,一兩天能夠解開的。我想小孟不是那樣的人,你若是逼著他,反倒讓他和阿鳳兩個人更不痛快。”
柳無雙歎了口氣。回頭看了看馬車,柳鳳上了車便一聲不響,看也不看外面,完全把自己封閉起來。這種狀態著實令他擔心。
前面出現了一匹孤零零的馬,在樹下低頭啃著剛冒頭的綠草。孟有田倚著樹,一隻袖管空空蕩蕩,望著越行越近的這一行人馬,起身牽著馬慢慢走來,面無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這小子是怎啦?”柳無雙使勁揉了揉眼睛,疑惑地說道:“本來就瘸了,這胳膊怎麽好象——”
肖廣和也皺起眉頭,仔細打量。孟有田好象確實更殘障了,他跳下了馬,緊走了幾步,迎了上去。
“有田兄弟,你這是——”肖廣和揪住那隻空洞洞的衣袖,渾身一震,一連摸了好幾遍,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四爺,這有啥。人不是還活著嗎?俺還以為你們早就知道了呢!”孟有田的臉上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安慰道:“聽說你們要從這兒過,俺便來打個招呼,見個面兒。”說著,他向肖廣和偷偷擠了下眼睛。
肖廣和多聰明的人,立刻知道這裡面有門道兒,立刻裝出沉痛的樣子,重重地歎了口氣,提高聲音說道:“活著就好,活著就好。你去見見阿鳳?”
“俺這個樣子——”孟有田裝出很為難的樣子,然後輕輕跺了跺腳說道:“也好,話說清楚,免得以後麻煩。”
“孟小子,你這胳膊怎弄的?”柳無雙不明就裡,大聲問道:“人就倆胳膊,倆腿兒,你可倒好,壞了一對。”
“柳大爺,小子能撿條命就不錯了。”孟有田苦笑道:“本來是萬萬不敢出來丟人現眼的,可又覺得對不住朋友。”
肖廣和衝著柳無雙搖了搖頭,招手道:“讓小孟和阿鳳說幾句話吧,然後咱們繼續趕路。”
“可是——”柳無雙還有些猶豫,肖廣和沉著臉,衝著其他人擺手,牽馬向路邊走去,眾人也隻好跟上。
“我沒什麽話和他說,讓他走。”柳鳳在車裡聽了個隻言片語,不知道具體的情況,大聲在車裡說道。
孟有田搖了搖頭,磨磨蹭蹭地來到車前,趕車的老吳也被肖廣和伸手叫走,柳鳳再喊得緊,車也動不了。他伸手掀開車簾,斜坐在車上,衝著靈兒揚了揚下巴。小丫頭點了點頭,跳下車跑了。
“阿鳳,俺知道不該來見你。”孟有田低沉地說道:“鬧成這個樣子,也確實沒臉兒再跟你相好了。”
柳鳳臉衝著車壁,不回頭,一聲不吭。
“以前你不嫌乎俺腿瘸,俺就知足了。”孟有田繼續沉痛地說道:“可現在連胳膊都少了一隻,再厚著臉皮纏著你,那可就太讓人瞧不起了。”
這回柳鳳聽清楚了,猛然回過頭來,她的秀發擋著半邊臉,用那隻完好的眼睛仔細打量著孟有田。
孟有田苦笑了一下,說道:“柳老大說得對,人就有倆胳膊,倆腿兒,俺壞了一對。今兒咱倆見了面兒,就說個清楚吧!俺不敢耽誤你,也不配你,以前的事兒就當沒發生,你找別的男人吧!”
柳鳳狐疑地眨了眨眼睛,試探著伸手捏了捏孟有田的空袖管,眼睛瞪大了,又伸手向上摸,直到肩頭。沒了,胳膊真的沒了。
“這下死心了吧?”孟有田臉上露出極難過的神情,說道:“俺以後就是個需要人照顧的殘廢,對,就是個等死的殘廢。”他低下頭,用那隻完好的手捂住了臉,似乎就要哭出來。
同病相憐是消除距離感的一個妙方。孟有田的慘痛讓柳鳳刻意的冷淡,著意設置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她想哭,為孟有田,為自己。
“別,別傷心,別難過。”事情來得太突然,柳鳳竟然一下子有些結巴,她萬萬不想看到孟有田這個樣子,不禁伸手摸著他的頭髮,安慰道:“人活著就好,一隻胳膊也能吃飯,也能生活——”
“知道你嫌乎俺,說那些假話讓俺更難過。”孟有田依舊捂著臉,肩膀有些顫動,卻順勢把袖子裡的辣椒面兒抹了點在眼皮上。
“不是,我不嫌乎你。”柳鳳急著解釋道:“我,我現在也沒資格嫌乎你——”
謔,抹多了,孟有田淚如泉湧,眼睛火辣,抬頭看柳鳳時已經很模糊。
柳鳳看見孟有田真哭了,心痛得有些手足無措,忙掏出手帕給孟有田擦抹,心再也硬不起來了。
“別心疼俺,你越這樣做假,俺越難受。”孟有田嘴上說著,身子卻往車裡挪著“你走吧,以後再也別來看俺。找個好男人,腿不瘸,胳膊不殘廢的,俺,俺——”
柳鳳哭了,驀地撩開半邊頭髮,對孟有田說道:“你看,我都這個樣子了,還做什麽假?當初你為啥要親我,要抱我,現在又說這些讓人寒心的話。”
孟有田使勁擦著眼睛,定睛看了看,柳鳳的左眼已經乾癟下去,一道斜著的半寸長的傷疤橫在原來明亮的大眼的位置上,眼皮在不停地動著,顯出她心情的極度激動。孟有田心中一酸,忍不住伸手去撫摸她的臉,眼淚這次是真的下來了。
柳鳳偏了偏頭,想躲開孟有田的撫摸,但孟有田的手執拗地跟了上來,她垂下頭,順從了。
人為製造的距離,內心設置的冷淡防線,在同情和愛撫下漸漸消散了。孟有田的眼中沒有恐懼,沒有厭惡,真誠得象一汪清水,柔軟得象條撕扯不斷的絲帶,融化了柳鳳心中的冰,纏裹著她。
“你在我心中永遠是美的。”孟有田摟住了柳鳳,在她耳旁喃喃低語“就象你不嫌乎我是瘸子,不嫌乎我又少了條胳膊。你是美在骨子裡,而不是外表。你年輕,你堅強,你善良……”
熱乎乎的呼吸噴在柳鳳的脖際耳旁,她想抗拒,又提不起力氣,更怕傷了孟有田的心。溫言細語象一股股暖流,從耳朵裡進入她的身體,讓她感到舒服,感到愜意,感到融融春意正在彌漫全身。
“……痛痛快快的哭一場, 把委屈都哭淨,然後再往下奔,咱倆努力同心地往下奔。”孟有田越說越輕,聲音象天際傳來的梵音,麻醉了柳鳳的心,她想聽,想從孟有田身上得到她應得的慰籍,她想一動不動地偎在久已期盼的溫暖的懷抱裡,永遠永遠。
圈圈漣漪在心中泛起,孟有田的聲音是帶著魔力,帶著幸福的味道,酣醉的味道。不帶絲毫含糊,竟是那樣幽遠而深邃。那份真,那份摯,柳鳳曾經關閉的寒冷的內心,生生地蕩漾起來,心田開滿豐盈芳香的huā朵。她的心房被源源不斷注入清新的氣息。太多的微妙情愫,妖繞著、盛放著、呢喃著,絲絲縷縷浸入她的心田,那是一份或淺或淡的美麗和細膩的溫存。
從耳際到臉頰,再到嘴唇的滾燙觸碰,淚流到了一起,身體粘到了一塊。柳鳳從身體到心靈,都軟成了一塊豆腐,只有雙臂緊緊環抱著孟有田的脖子,生怕失去那心理的寄托。
神飛天際,意識朦朧,柳鳳釋放出了心底的,本來要壓抑的最〖真〗實的情感。孟有田也悄悄解開了將胳膊緊緊綁在身上的布條,將柳鳳溫軟的身體緊緊摟抱,一絲縫隙也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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