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刮個不停,渾濁的浮雲把天空攪得灰蒙蒙的,讓人冷得透不過氣來。m縣城的街道上顯得分外冷清和蕭條。臨街的牆壁上,“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王道樂土”、“武運長久”的字跡不停的刺痛著百姓的眼睛。
黃昏剛剛逝去不久,黑暗卻過早地來到了這座縣城,比鄉村還要黑暗得多。搖顫在夜風裡的燈,光線慘白,如鬼眨眼一般。日寇巡邏兵的釘靴沉重的踏過街道,哢嚓哢嚓象是踐踏在人們的心上,黑暗中時隱時現著刺刀的寒光和狼犬的慘綠的眼睛。這顏色,這聲音,這氣味,使人聯想到虛擬中的陰曹地府的景象。店鋪提早打烊,人們深思簡出。古老的縣城憤怒地沉默著,象化石般凝結在黑暗之中。
東市,這裡是縣城最繁華的地區,緊挨路口,有一幢座北朝南的二層樓房,一丈長的招牌上,刻著四個鬥大金字:仙聚酒樓。這座酒樓樓上是軟椅圓桌綠紗屏風的雅座;樓下則是方桌粗凳的大眾座席,乃是縣城裡最大的館子。
正值晚飯之時,仙聚酒樓廚房裡大杓小杓叮當碰撞,發出悅耳的聲響,蔥、薑、蒜炸鍋時的香味,在半個街區飄散彌漫,然而門口卻是戒備森嚴,一般吃客根本不敢靠前。
樓上的格局早已經按照日本人的趣味更新布置過了,懸掛在大廳四壁的仿古字面,如董其昌的“洛神賦”、任伯年的“春江水暖鴨先知”、徐悲鴻的“八駿圖”等等。早巳無影無蹤;而代之以景色明媚的富士山彩色畫,那濃豔鮮麗的巨幅櫻花圖尤其醒目。枝枝盛開,燦爛繽紛。象一盆胭脂潑到了畫幅上,幾乎沒有什麽間隙,仿佛只要一陣風來,億萬花瓣便會飛滿大廳的每一個角落。
距離宴會時間還有大半個鍾頭,除了宴會的主人木村三郎和要招待的貴賓外,他部下的軍官和陪客全部到齊了。
大廳裡象一鍋燒開了的水。喧鬧沸騰,留聲機裡放送出來聒噪刺耳的《大東亞進行曲》,軍官們的吵鬧聲,妓女們的調笑聲。異常不協調地攪拌在一起,穿過大開著的窗子,衝向夜空。這些粗野橫呆的日本軍人總是這樣,只要有機會聚在一起,就胡鬧翻騰一陳,正象糞坑裡的蛆蟲,有事無事總要瞎拱亂鑽,唯恐四方平靜,天下不亂。
但在這熱鬧之中,軍官們談論的中心。仍然是今宵的宴會。
“呵呵,木村閣下真是幸運啊。”一個長臉的軍官對身邊的同伴說道:“從少佐晉升為中佐,又榮膺了天皇陛下的旭日勳章,真是福星高照啊!”
“是呀,他的官運簡直象陛下的武運一樣亨通。”留著濃黑小胡子的軍官頗為感到歎地應和著,然後迅速向周圍瞥了一眼,帶有幾分神秘意味地說道:“你知道前來擔任木村閣下助手是誰嗎?”
長臉的軍官從小胡子的神情和腔調裡,覺察到了點什麽,搖了搖頭。身軀向前挪了挪,把耳朵湊近了小胡子的嘴巴。
“是河野浩二。”小胡子低聲說道。
“是他呀!”長臉軍臉頓時怔住了,半晌合不攏嘴巴,連連眨著厚厚的眼皮。
日本軍官對河野浩二懷有敬畏心理,不是沒有緣由的。河野浩二出身於日本的貴族家庭,又是情報界的幹才。帝國精神的熏陶,家庭宗祖的教養,前人同僚的經驗,對漢學的愛好和造詣,帝國時代的機運,使得投身特務界的河野對中國各方面的情況素有研究,在華北派遣軍情報部門中很有盛名。
不僅如此,河野作為高級特工人員,心地奸險,性格冷酷。多年的諜報工作,使他養成了頗強的自持力,喜怒不形於色,長於掩飾內心的複雜感到情,能在盛怒之下很快地轉為泰然。他的盛怒往往是隱藏在平易又帶點和善的微笑裡,使對方在猝不及防和不知不覺中落入圈套。在日本同僚之中,背地裡給他起了個綽號“山雕”。
突然,軍樂大作,會場上起了一陣騷動,在陣陳狂熱的歡呼和掌聲中,夾雜著佩劍和馬靴的聲音,木村三郎陪著一位日本軍官走進了大廳。
木村三郎有四十來歲,身軀矮胖,圓頭方臉,頸項肥短,渾身上下一般粗,象是一個水桶。一臉的橫肉,笑起來都是陰森森的顯得猙獰嚇人,充分證明了他的暴戾和自信。嶄新筆挺的呢子軍服琳琅耀眼的獎章勳章,連那撮小胡子都上了蠟油。他挺胸凸肚蹣跚地走著,吃力地轉動著肥短的脖子,不住地招手,微笑,得意洋洋,躊躇滿志的樣子。
和木村錯開一個肩頭走著的是河野浩二,他的儀表和木村恰好相反,身材頎長,腰細肩削,白皙的臉皮,細長的頸項,細眉長睫,下巴尖瘦,行動敏捷,舉止從容。驀然看去,很象一個儒雅平易的學者。只有仔細觀察,才會發現覆蓋在細長眉毛下的兩隻眼睛,隱隱射出陰森逼人的光芒,仿佛兩口深不可測的陷阱。
河野的這副身材和儀表,在日本軍官中頗為少見,有人說他很近似中國人的氣質,嫉恨他的同僚往往抓住這一點,攻擊他不是純粹的大和後裔。而河野正是憑借著這些,加上一口流利的漢語,不知欺騙過多少雙眼睛,使工作分外地得心應手。
全體與會軍官和來賓肅然起立,無數目光一齊聚集到木村和河野身上。
木村跨前一步,略一拍手,響亮的軍樂在同一個音符上嘎然煞住了。他首先將新任指揮官河野介紹給大家,並用溢美之辭將天皇的武運長久和河野次郎的赫赫戰績宣揚了一番,然後請河野次郎講話。
“諸位,昭和十四年,這大東亞聖戰的第三個年頭,皇軍的百萬鐵騎,已經橫掃了支那的半壁河山。蔣介石的重慶政權瞬息可滅……”河野次郎滔滔不絕的講著,狂傲而自信的聲音在大廳裡回蕩。
“……仰仗天皇陛下的神威,武士道精神的護佑,解決支那問題,指日可待……”河野次郎最後一再勉勵在座的全體軍官,忠誠地為天皇效命,馳驅東亞,威武鷹揚,把自己的名字用金字載入支那聖戰的冊籍天皇陛下絕不會辜負每一個真正的武士。他一再虔誠地祝願帝國武運亨員,祝願武士道精神浩然長存,發揚光大。
河野次郎的講話轟動了整個會場,日本軍官們為侵華戰爭的光輝前景所深深陶醉,為自己未來的官運亨揚所深深陶醉,手舞足蹈,如瘋如狂,陣陣歡呼萬歲的噪聲響徹了整個大廳。
一頓狂歡之後,宴會終於散席了,被各種酒喝得昏頭昏腦的軍官們,又狠狠地調笑了一頓妓女之後一個個踉踉蹌蹌地漸次離去。騷亂了一陣的大廳,頓時冷清下來。可是,在另外一間密室且,卻在進行著另外一場緊張、秘密的活動。只有這裡的活動,才是這次宴會的真正的中心內容。
嘩啦一聲,一個鬼子參謀拉開了覆在牆上的帳幕,露出了一幅大的軍事地圖。然後,輕手輕腳走出密室,悄悄地帶上了房門。
木村看了河野一跟,象是在征求對方的意見,河野會意地點了點頭。卻又不急於說些什麽,只是沉默著。幾個高級軍官從河野那雙逐漸燃燒起來的瞳子裡,敏銳地覺察到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
“諸位!”河野終於開口了。一上來的這短促而有力的兩個字,就吸引了幾個高級軍官的全部注意力。從那嚴峻的口氣裡,他們感覺到河野正以一個權威者的身分,將要向他們宣布莊嚴的使命。在這間密室裡,在這緊要的時刻,他才是唯一的負責的主人。幾個高級軍官包括木村不禁肅然,一齊習慣地把胸脯挺了起來。
河野神色嚴肅地說道:“我榮幸地向諸位轉達北支那大本營司令長官寺內壽一將軍的指示,遵照天皇陛下的旨意, 我們將肩負起新的莊嚴的使命。”
“天皇陛下萬歲!”軍官們聲音不大但很堅實地喊道,胸脯挺得更高了。
“在傳達大本管的指示以前,有必要請諸位注意一下北支那的戰局。這樣,也許會使我們的頭腦更加清醒些。”河野以帶點兒教訓的口吻說道,接著伸手拿起了圖杆。
“正面戰場上,重慶政府龜縮一隅,已不足為慮。令人憂慮的是在這裡——”河野狠狠地敲打著地圖,一字一頓地說,“北——支——那!”
“聖戰進行了剛剛兩年,可是,D、八路軍在北支那的勢力卻有了驚人的發展,並且已經開始成為皇軍的心腹之患;諸位,請看——”河野熟練地用圖杆指著地圖,說道:“皇軍到目前為止還只是形成了點線的資態,隻佔據了交通線和大的城鎮,在廣大的鄉村,皇軍還鞭長莫及,八路軍等敵後武裝正在積蓄實力,拚命擴充。這對皇軍的戰略行動牽製很大。諸位,我們誰也不想站辱帝國的榮譽。照中國人的說法是: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可是,我們畢競不能無視這些鐵的事實。”河野停頓了一下,憤怒而略帶憂鬱的目光掃過幾個軍官的臉。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