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些陰沉,太陽也躲進了一塊濃雲之中,象一個朦朧的圓盤。m被敵人盤踞著的小婁莊更顯得淒涼而冷落。
村西五六裡的小山坡,敵人要在這裡設監視哨崗,以便更好地控制通往康家寨的道路。被俘的百姓被驅趕著、斥罵著,在土崗下擔土背石。
短短的時間,這些被俘的老百姓都變了樣子,腰板彎了,眼窩塌了,頭髮象亂草,裸露著的胳膊腿上還有不少瘡。冷眼一看,就象熬幹了油的燈,真不知道這些天他們受到了怎樣的苦難。
這是一群失去信心的人,無論男人和女人,都是在用著自己最後的一點力量在乾活。他們好象麻木了,機械地按照敵人的吩咐勞動著,對強加給他們的侮辱一點反應也沒有。
一個男人挑著兩筐土,不知為什麽,叫敵人拉住一頭的筐子轉圈,他也隻好挑著一百多斤的重擔就地轉圈子。他顯然已經頭昏了,兩條腿不住地打顫,可是敵人不肯放過他。轉著轉著,他倒了下去,擔子正壓在脖子上,掙扎不起來。敵人卻在旁邊哈哈地笑著。
幾個人圍上來,幫著把擔子提起來。鬼子監工嫌人們打擾了他的取樂,揮著鞭子打罵著。人們好象失去了知覺似的,默默地走開,沒有反抗。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倒了下去,饑餓和勞累讓她難以起身。一個皇協軍斥喝著,用腳踢著她的身體。
“老總。讓她歇一會兒吧!那麽大年紀了,咱都是中國人。”一個老漢上前勸阻道。
“中國人?”皇協軍板起臉,說道:“中國人又有啥法,太君的命令,還沒到歇息的時間。”
“誰的命令也得顧人生活呀!”老漢上前扶起了老太太,風吹起了老太太的一縷白發,破爛的衣服不能遮住她瘦弱的身子。削溜的肩膀好象剛剛能扛起她的腦袋,兩滴渾濁的眼淚流出了眼窩。
“苦力乾活的,快快的。”日本鬼子吼叫起來。皇協軍掄起了槍托,搗在老漢的背上。
“啪勾!”遠處響起了一聲槍響,緊接著是幾聲爆炸。槍聲密集起來,人們都駐足觀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
孟有田再次穩穩地將準星套住了目標,冷靜地扣動板機。
臥倒的牲口被子彈打傷,疼得暴叫一聲,從地上一躍而起,掀翻了兩個躲在後面的敵人,撒開蹄子沿路奔躥。糧食袋被甩在地上,牲口沒有了負擔,任憑敵人呼喝圍截。跑得更快。
“啪勾!”孟有田如法炮製,另一頭牲口發了瘋,趵著蹶子,對周圍拉阻它的敵人又踢又咬。
敵人陷入了混亂,又有兩顆地雷被他們在踩踏中碰響。煙霧彌漫,碎石橫飛,倒下了幾個痛叫哀痛嚎的傷員。
嗯,黑火藥地雷的威力是小,但炸死人不容易,弄傷人卻不難。地雷裡摻了碎銅爛鐵。還有細碎石子,崩著就得流血帶傷。
子彈不斷射進樹林,打得枝葉亂掉,孟有田在敵人的亂射中並不慌張,幾塊大石頭在樹木和草叢中半隱半露,中間的幾個縫隙正是絕佳的射擊孔。而且距離山下的敵人足有六百多米,如果這樣都能被敵人胡亂射擊的子彈擊中,那只能埋怨老天,埋怨自己倒霉到家了。
敵人在不斷倒下,射擊技術的差距是巨大的,無煙無光的射擊又使他們很難找到襲擊者的準確位置。槍聲在不緊不慢地響著,仿佛對手將他們當成了活靶子,正在不慌不忙地收割著他們的生命。
“步槍射手每次射擊時間不能超過三十秒。機槍手射擊後,要盡快轉移陣地,絕不能在一個陣地上連續射擊。”這是一九四五年八月中旬日本關東軍總部緊急下發的作戰命令。自詡精銳的日本關東軍發出了這樣奇怪的指令,原因是前蘇聯狙擊手的準確射殺,在作戰中不遵照此命令的日本兵大多命歸西天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前蘇聯對日本關東軍展開大規模進攻。自以為射擊技術一流的關東軍絲毫不以為然,但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陷入了蘇軍強大的狙擊火力中。直到很久很久之後,一些幸存的日本老兵想起當時的情景,仍是一臉驚恐。
“我們趴在地上作戰。我身邊一個人只是把頭探出地面向外射擊,才過了短短三十秒,他就象被一根鐵棒打中了腦袋,向後摔過去。我一看,他前額上一個圓圓的子彈洞,準確的一槍!隻用一槍就把他打死了,而我連子彈是從哪飛過來的都不知道……”,“有時趴在地上作戰,身子剛一動,子彈就飛過來了,甚至稍微趴高一點,都會招來射擊,不少人只顧低頭,結果屁股上就被打出個對穿的窟窿……”
當時最慘的就是機槍手。作為日本鬼子不多的支援火力,他們受到了蘇軍狙擊手的“特別關照”。往往沒打幾槍,正副射手就都完蛋了。一個幸存下來的機槍手回憶說:“當時我是重機槍手。作戰時哪敢看目標啊,我總是低頭,趴在槍身下,用手指按住九二式重機槍的扳機,亂掃一通,反正槍響了就成,誰知道子彈都打到什麽地方去了……”
幾年後的噩夢現在提前上演了,這夥敵人嘗到了比蘇聯狙擊手還要可怕的家夥的厲害,一個狂熱的、瘋狂的、滿腔仇恨、技術高超的狙擊手。
三十秒,太長了,二十秒吧,要是早碰上孟有田這樣的家夥,恐怕敵人的命令就該更改了。
呯!又是準確的一槍,一個抬頭過高,還敢張望的皇協軍向後一仰頭,象個斷線的木偶般垂下了頭,臉深深地扎進雪裡。他已經不再需要喘氣了。
噠噠噠……機槍手胡亂掃射著,臉上是憤怒和恐懼交織的表情。作為這支皇協軍運糧隊所裝備的唯一重火力,孟有田自然是非常關照,這個家夥的身邊已經倒下了兩具屍體。
“啪勾!”在聽到槍聲之前,這個機槍手向後摔倒,瞪著死魚般的眼睛,無神地望著陰沉的天空。
就地隱蔽的地方並不多。趴下一動不動幾乎是在等死。隨著倒斃的敵人越來越多,他們終於醒悟過來。在一個軍官的嚎叫指揮下,一群皇協軍呐喊著給自己壯膽。硬著頭皮向襲擊者所在的土山上衝去。
孟有田不為所動,任由這群敵人在大腿深的莊稼地裡奔跑射擊,他繼續向滯留在道路旁的敵人射出精準的子彈。狙擊相對靜止的目標。他更有把握和信心。至於這些跑過來的敵人,自然有招數對付他們。
“白色死神” 西蒙?海耶在蘇芬戰爭中,以不到四個月的時間,射殺了五百四十二名蘇軍,成為世界上殺人最多的狙擊手。按時間算的話,平均每天他要射殺五名蘇軍,再刨去休息和行動的時間,這個紀錄非常令人吃驚和欽佩。
孟有田並沒有把這個當作目標,在殘酷的戰爭年月,殺戳是保護家人。保護家園的必要手段,並不是要創造什麽紀錄。如果你斤斤計較於擊殺的數字,無形中便給自己套上了枷鎖。保持一顆平常心,對於狙擊手的心態穩定是很重要的。能殺就殺,不勉強自己。也不是為了個人的榮譽,是為了整體的勝利。
敵人越來越近,幾支黑洞洞的槍口在山林各處慢慢伸了出來,隨著敵人的奔跑緩緩移動。土山腳下有一道用石頭磚塊壘起的一米多高的堤壩,堤壩後面十幾米處是一道三尺寬的深溝,這是為了防止雨水將山上的泥土衝下來而毀壞莊稼所建造的。臨近深溝。敵人的速度自然而然慢了下來。
“啪勾!”“呯!”……槍聲在山林中響了起來,敵人距離已經不足三百米,從民兵隊伍中挑選出來的射擊技術最好的幾個人開始向敵人開火了。
孟有田也轉移了槍口,鎮靜地瞄準,輕輕扣動板機。
一個,小嫚默默數著,推彈上膛,繼續瞄準,向敵人射擊。
遊擊隊和一些基乾民兵潛入了敵佔區,使得在本地堅持的人馬實力大損。而既要安全,又能節省彈藥,還能打擊敵人,孟有田覺得狙擊是最切實可行的辦法。無疑,他的技術是最高的,也必須要承擔起責任。雖然其他人遜色許多,但也不是那些亂放槍的菜鳥,準確度還是有一些的。畢竟也有人是獵戶出身,也有人曾聽過孟有田的狙擊課,也有人在民兵大比武中取得過不錯的成績。
三輪射擊過後,敵人連死帶傷倒下了七八個,其他敵人終於撲進了樹林,向山頂進攻。但他們的噩運並沒有結束,提前布置好的陷阱開始發揮作用了。踏雷、絆雷、竹簽、陷坑……詭異而惡毒,隨著爆炸和慘叫,敵人連連傷亡,不得不停止攀爬進攻,躲在樹林裡不敢輕舉妄動。
一聲尖厲的呼哨在山頂響起,這是撤退的信號,隱藏在各處的民兵開始撤向山頂的集結地。孟有田暫時沒有動,腿腳不好,但技術最高,他斷後掩護是很自然的事情。況且,他發現了新的目標,敵人的增援來了,就在幾百米外的路上。
嶽培坤嗎?孟有田盡管很期待能把這個狡猾狠毒的家夥引出來乾掉,但他通過單筒望遠鏡仔細觀察後,還是感到了些許的失望。不過,他還是把槍口瞄準了敵人增援隊伍中的騎馬軍官,那是個日本鬼子。對於這些兩條腿的畜牲,有機會送他們回老家的時候,孟有田絕不想放過。
我才是決定你們生死的主宰,是判決你們死刑的法官,是結束你們肮髒生命的劊子手。孟有田的手指不松不緊地扣在板機上,只要向下一壓,遠處的那個生命——對,就是那個呼喝指揮的家夥,他的生命就會消失。是我,可以使人在一刹那間死亡,是他!也可以手下留情,放棄剝奪這個生命的機會!
孟有田的身心和思想仿佛已經傾注於彈膛裡即將擊發的子彈,槍身輕快地後退了一下。子彈以超出音速的速度飛出,在敵人聽到槍聲前,鬼子軍官的一個眼珠突然爆裂,臉上多出了個血洞。這個家夥猛地晃了晃,從馬上栽了下去,連帽子都摔掉了。
輕輕吐出一口長氣,孟有田對這次的傑作感到滿意。他不慌不忙地將地雷的弦掛好,起身向山後撤去。
……………
“八嘎,看什麽?苦力的乾活!”日本監工揮舞著皮鞭。大聲嚎叫著。
人們的目光並沒有轉移,盯著土崗下垂頭喪氣歸來的皇協軍和十幾個鬼子,擔架、板車、牲口。抬著、馱著敵人的屍體和傷員,卻沒有抓住一個自己人。敵人吃了敗仗,看哪,連死帶傷足有二十多個吧,人們的眼中射出了希望,射出了喜悅。皮鞭打在身上,雖然還象之前一樣的麻木,但心裡卻燃起了希望的火。
“快點乾活,太君的話沒聽見嗎?”還是那個皇協軍,又狐假虎威地上來催逼。
人們望著這個漢奸。眼神中出現了不曾有過的憤怒,敵人的死傷使他們有了些許勇氣。
“你們活夠了。”皇協軍瞪起了眼睛,“太君生了氣,統統死啦死啦的。”
“死就死,死了也比這樣活著強。”人群中不知是誰憤激地說道。
皇協軍退了一步。人要是不怕死,什麽事都能乾出來。石頭、鍬鏟,甚至用手掐,用嘴咬,也能弄死他吧?
人們漸漸散開,繼續勞動。但與之前的氣氛卻是不同。鬼子監工還在逞威,皇協軍的氣焰卻多少收斂了一些。
……………
小婁莊,胡家大院。
花廳是一座一通五間的古老建築,後壁是一堵粉刷的泥牆,左右二個出口通往後院,前壁是木製格子窗。牆上的粉灰,地板的油漆,半新不舊的樣子,格子窗的雕飾也有一處殘缺,說明主人對此已經無心經營,倒是很符合胡富財在根據地內不得意的真實心境。
嶽培坤背著手,望著花廳外的假山和蘭草,蘭草剛在綻蕊,散發出淡淡幽香。他的眉頭卻皺著,並沒有因為這景致而感到舒心高興。
秦衝陪著站在一旁,作為嶽培坤的心腹,他知道什麽時候該說話,什麽時候該沉默。
“蔣乾盜書?”嶽培坤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詢問秦衝,“他們釋放俘虜的政策我是有所了解,可這時機嘛,是不是有點問題?”
秦衝沉吟了一下,開口說道:“倒是有這麽點可疑,虛張聲勢,嚇噓咱們。但是我們也得提防一些,萬一是真的——”
嶽培坤輕輕點了點頭,他與王尚榮的思維是不大相同的,要他為了討日本人的歡心而把自己的倚仗和資本賠進去,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嶽培坤緩緩說道:“咱們有人有槍,日本人才拿咱們當盤菜。要是沒有這些,咱們在日本人眼中算個屁。王尚榮這個二貨,倒是對日本人言聽計從,很是賣力。但結果呢,被人家襲擊了老巢,不僅損失了不少人馬和物資,還要被日本人罵,還得求日本人給口飯吃。咱們不學他,咱們得既讓日本人信任,又不能傷了自身。”
“話是這麽說,可做起來不大容易呀!”秦衝輕輕歎了口氣,說道:“日本人一個勁兒地讓咱們出外搜尋老百姓和物資,這走得近了沒收獲,走得遠了又怕敵人伏擊咱們。大當家的,您給想個辦法吧!或者,您和加藤去談一談,讓他改變主意。”
嶽培坤想了想,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好,我去和他說。別看他一臉不在乎,好象就算八路軍回來了,他也不怕似的。其實呀,他的心裡也並不是那麽胸有成竹。再加上剛剛遭到的襲擊,我想我有辦法說服他。就算他不全聽,也不會再命令咱們不顧後果地窮追猛打。”
秦衝有些疑慮地瞅了嶽培坤一眼, 猶豫著說道:“大當家的,剛剛遭到的襲擊可並不一般,我懷疑那個姓孟的就在咱們附近。除了他,我想不到有誰還有那樣的槍法。”
嶽培坤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邊思索邊說道:“那小子既陰損,又毒辣,著實令人頭痛。他和日本人的較量,你聽說過吧?打黑槍,這小子真不是個東西。我在出發前便想到他可能來這一手,所以才叮囑你們要小心。你說,他突然出現在這附近,到底想幹什麽?是想打咱們的黑槍,還是在故意激怒咱們。”
“依我看嘛,怕是兩者都有。”秦衝猜測著說道:“大當家的別忘了,因為柳無雙和柳鳳的事情,姓孟的小子很恨您呢!再說,柳鳳和他不清不楚的,沒準他想乾件大事去討柳鳳的歡心。另外呢,敵人一直在捏王尚榮這個軟杮子,現在突然來招惹咱們,說不定其中就有陰謀。而這陰謀怕是和八路軍回到此地有關。”
嶽培坤把背著的手伸到胸前,雙手握在一起,捏得骨節咯吧咯吧直響,冷笑著說道:“他想得倒挺好,可惜咱們不上當。我這就去和加藤說一說,姓孟的你不是挺厲害嗎,讓日本人對付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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