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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耳》早已乾涸的草地
  惜。

  我在張漾的眼睛裡看到我自己,哎,我自己,如此美麗。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他依然在睡夢中。

  他閉著眼睛,均勻地呼吸著。長長的眼睫毛輕輕撲閃。在這之前,我從來不知道男生可以有這麽長這麽好看的睫毛。我實在忍不住地伸出手,撥弄了它一小下。他並沒有醒來,嘴裡含糊不清地咕嚕了一聲,翻過身繼續睡。我從床上爬起來,套上我的睡裙,看到被單上一抹紅,長長的灰暗的,像地圖上一個突然多出來的莫名其妙的標記,和我想象中的一點兒也不一樣。

  早已乾涸的草地(2)

  說實話,我也沒有想過,會是這麽疼的。

  我歪著身子去衛生間清理自己,我在鏡子裡看到自己那張略帶憔悴卻也忍不住興奮的小臉,我捏捏自己左邊的臉說:女生。又捏捏自己右邊的臉說:女人。然後我不知羞恥地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在鏡子裡還看到那個倒掛的鍾,那是我媽媽從美國寄回來的,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寄一個鍾回來,盡管這個鍾非常非常的特別。我記得老太婆收到這個翻越了千山萬水的國際郵件時那張氣得發紫的臉,她把鍾當機立斷地扔到了後院,塵土飛揚,發出震耳欲聾的回聲。半夜的時候我溜出去,悄悄地把它撿了回來,但從此,它隻能委委屈屈地呆在隻屬於我一個人的這個小小的衛生間裡。

  現在,它告訴我,時間是晚上七點整。

  我突然覺得我非常餓,我不知道那個睡著孩子是不是也會餓,但我知道在他醒來之前,我應該想辦法去替他弄點吃的。我躡手躡腳地開了門,來到外面,打開了廚房裡的冰箱。冰箱依然可恥地空無一物,它居然也敢叫冰箱,我把冰箱門重重地關上,打開電飯鍋,看到有半鍋飯。我伸長鼻子聞了聞,香的,可以吃。

  我決定炒一鍋蛋炒飯,喂飽我自己,也喂飽我親愛的。

  當然,還要喂飽我的貓小逗。

  我忽然覺得,我是一個活著的多麽負有責任感的可愛的好女人。

  我懷著我滿腔的柔情開始炒我的蛋炒飯。上帝知道,這是我的絕活,我遊刃有余地進行著這一切,甚至在油燒到鍋裡的時候抽空到後院去摘了小蔥和小青菜。就在大功即將告成的時候,我忽然聽到了鑰匙插到鑰匙孔裡的聲音。

  我的,那個,天呐。

  我迅速地把火扭滅,迅速地回到我的小屋,迅速地反鎖上了我的門。

  大約一分鍾後,老太婆開始用力地擂我的門:“你關著門幹什麽,你給我出來,出來,聽到沒有,開門!”

  張漾被這凶猛的敲門聲嚇醒了,我捂住他的嘴,無奈地朝他聳聳肩,示意他別出聲。

  他有些慌亂地開始套他的衣服和褲子,用更加慌亂的眼神看著被單上那個曖mei的標記。老太婆還在努力地進行著她敲門,哦不,應該是擂門的偉大事業:“黎吧啦,你出來,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我朝窗口努努嘴,示意張漾從窗口翻出去。

  張漾心領神會,他捧住我的臉,用力地在我的唇上吮吸了一下,然後,他靠近窗口,輕巧地消失在夜色裡。

  我迅速地把窗戶關上。回轉身抓起一把髒衣服和舊雜志,把床單蓋起來,這才過去把門打開,懶懶地問:“你累不累啊,年紀大了,小心身體。”

  老太婆身形靈巧地閃進我的房間,姿勢和眼神有點像美國大片裡的特工,她目光炯炯地把我的房間掃瞄了一遍,然後問我:“人呢?”

  “什麽人?”我說。

  “你剛才跑進房間的時候我看到有人躺在床上。”

  “您老真有趣。”我坐到床上那堆衣服上,隨手翻開一本雜志說:“看吧,看完了請你出去,我要睡覺了。”

  “我警告你。”她走近了,手指一直指到我的鼻尖上來,“你要胡作非為可以,但是不可以在這裡,不然,你也給我滾!”

  “您想讓我滾哪兒去?”我問她,“這房子的產權是我爸的,你別忘了。”

  她氣急敗壞地轉身走開。

  我把我的門關起來,坐在那裡清理了一下我思緒,決定先把床單上的問題解決掉。我並沒有整個扯掉我的床單,而是到衛生間裡打了一盆水,找了一把刷子,拿了一小塊香皂,蹲在地板上慢慢地,耐心地刷洗起它來。一邊看著那個印記被稀釋,融化,一邊微笑著想,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我終於達成所願,把我自己交給了他。

  多麽幸福,且回味悠長。

  那天晚上,我哪兒也不想去。我穿著我肮髒的牛仔褲,套著我的粉紅色的薄對襟毛衣,獨自在小河邊散步。我的心情出奇的好,甚至哼起了小曲。我一次一次地回憶著張漾靠近我時的那張臉,還有他漆黑的眼眸裡倒映出的我自己那張美麗的臉,如循環的夜場電影,在腦海裡交錯放映,一次一次,不知疲倦。

  等了這麽久,我黎吧啦,終於讓我愛的人愛上我了。

  我靠在河邊的一顆樹乾上,摸出了我的手機,橙色的屏幕照著修長的手指,我一下一下地按下那個電話號碼,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接,是一個聽上去懶洋洋的男聲:“請問誰找張漾?”

  “我。”我點燃一根煙說。

  “他去晚自修了。”

  “噢。”我說。

  他掛了電話,他並沒有問我是誰,他壓根也不關心。

  我猜那人應該是張漾的父親,也許是打電話給漾的女生太多了,以致於他的好奇心蕩然無存。我還是感覺自己受到了冷落,於是心情從沸點降到冰點。可能是因為饑餓的原因,香煙的味道在嘴裡顯得異常的苦,我在樹下來回走了兩圈,心情開始不可收拾地煩燥起來,我決定先去拉麵館填飽肚子再說。

  夜裡九點多的拉麵館冷冷清清,不過老板依然滿面笑容地在等待晚自修後人群的到來。在這個相對清閑的時刻,店裡的四個小夥計躲在櫃台後面玩撲克,比點數大小,輸了五塊錢的那個小新疆面紅耳赤,臉上帶著傾家蕩產的絕望。

  我把五塊錢拍到櫃台上說:“多加點牛肉!面要大碗的!”

  然後我找了個看著合適的地方坐了下來,繼續抽我的香煙。555的,我抽不慣,但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隻抽555.然後我就看到了她,她背著一個可愛的書包,穿黑色T恤長著一張紅撲撲圓臉,推開門走了進來。這個女生是天中的,我其實肯定是見過她,隻是從來都沒有說過話。說實話,她的樣子看上去真的很可愛,以至於我心裡忽然升騰出一種想要捉弄她的心態來。我把煙叼得高高的,眼睛瞟著電視,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我原以為她一定會害怕,皺皺眉,躲我遠遠的,那麽我就可以哈哈大笑笑得她不知所措。

  早已乾涸的草地(3)

  誰知道她竟然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

  這讓我吃了一大驚,我瞟了她一眼。她看著我,一雙大眼睛,眼光澄澈,讓我心生嫉妒。我決定繼續捉弄她,我伸長手,在她的碗裡抓了一大把的香菜放到我自己的碗裡,我以為這下她一定會站起身來憤然地走開,誰知道我又錯了,她隻是看了我一眼,然後埋頭一聲不吭地吃著她的面,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我心裡對她的興趣一點一點地滋生出來,這孩子真乖巧,可愛得讓人心疼,我注意到她的耳朵,透明的,可愛的,粉嘟嘟的紅。我總是喜歡在心裡悄悄地替別人起一個外號,於是我叫她小耳朵。

  她像我的小白楊一樣的乾淨,純粹。

  不久以後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李珥。小資的時候,叫自己木子耳。這跟我給她起的外號有些驚人的巧合。

  這個世界就是由無數的巧合構成的,小耳朵跟我簡直就不是一路的女生,但是,我們卻成為惺惺相惜的好朋友。

  向天發誓,當我們一起走出拉麵館,當她從書包裡把雨傘拿出來遞給我的那一瞬間,我就在心裡這麽想了。

  “淋了雨會感冒的。”她對我說。我把傘接過來,傘把那兒還帶著她掌心的柔軟的溫度,沒有人這樣對我好過,更何況我們隻是陌生人。我的心像棉花被重拳擊了一下,軟下去,一個深深的窩,一時半會兒起不來。

  我拿著傘一路小跑到天中的門口,到達了才發現根本就忘記了撐開它,我的褲腿上濺了很多的泥,這樣我看上去更加的髒兮兮,我躲在一個角落,希望可以看到親愛的他從裡面出來,我被我心中千回百轉的柔情纏住,不得逃脫。忽然,有人在我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嚇了我好大的一跳。

  “嗨。”他說,“我猜你在,你果然在。”

  是許弋。

  噢,奇了個怪了,我的睛睛一直盯著校門口,竟然沒看到他走出來。

  我有些僵硬地對著他笑了笑。

  “你怎麽了,吧啦?”他把手裡的傘移到我的頭頂上,關切地看著我說,“你嘴唇發紫,是不是有點冷?”

  “噢,是有點。”我說。

  “你等我很久了吧。”許弋說,“高三就是這樣,自習完了班主任還喋喋不休。不過明天可以放月假,我想我可以溜出去和你一起玩。”

  我抱著我的肩膀聽他說話,心不在焉地應著:“是嗎?你不怕你媽媽嗎?”眼角的余光依然掛著校門口。就在這時候我就看見了他,他和一個女孩子肩並肩地從校園裡走了出來,他打著一把傘,但傘一直很照顧地朝著女生那邊傾斜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女生我在拉麵館裡見過。

  張漾也應該是看到了我,但他並沒有理我,隻是好像微微地點了點頭,就從我的身邊走了過去。

  夜晚,微雨。丁香花的氣息猶存。我站在許弋的傘下,看張漾替別的女生撐著傘走過我的身旁。那個女孩臉上洋溢著趾高氣揚的驕傲和幸福。我第一次明白,什麽叫做一敗塗地什麽叫做撕心裂肺。無論我怎麽樣費勁,我的眼光也無法從那兩個背影上抽離。我很想衝上去,把那把傘奪過來,對著那兩個人一陣亂抽,但是我也做不到,因為我心裡很清楚,如果我真的這麽做,那麽張漾就永遠不會再屬於我了。

  我吞了吞口水,小不忍則亂大謀。

  “你在看什麽?”許弋問我,“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我說,“我隻是覺得他有些帥。”

  許弋努力地笑笑說:“是他帥,還是我更帥?”

  “當然是我男朋友更帥嘍。”我挽住許弋的手臂說,“你看他們那樣,我們超過去,跟他們比一比,看哪對金童玉女排第一!”

  伸出他的手拉住我往前走,他一隻手撐著傘,一隻手潮濕而小心地握著我在微雨的夜裡疾步而行,我們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再拐了一個彎,終於到了一個他認為是安全的地方,一棟大樓的下面。

  那是一棟辦公大樓,夜裡空無一人,一片漆黑。

  我靠在牆上,許弋的手臂伸長了,放在我的頭頂上方。我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年輕的,躍躍欲試的,和張漾完全不同的。這個被我帶壞的孩子,此時此刻,我很怕他吻我,於是我把臉輕輕地扭了過去,下巴抵著我自己的肩,有一點讓我自己惡心的假純情。

  許弋啞著嗓子說:“吧啦,我越看你越美麗,真的。”

  “你明天去球場打球嗎?”我顧左右而言他。

  “我明天不是說好陪你一天的嗎?”他說,“你好好想想,我們去哪裡玩?”

  “我今晚沒地方去。”我說。

  “怎麽了?”

  “我跟我家老太婆吵架了,我離家出走了。”我說。

  “啊?那怎麽辦?”他有些慌亂。

  我不講道理地說:“我要你陪我。今晚,一整晚。”

  “可是,吧啦……”他抱住我說,“可是我媽媽……”

  “算了。”我輕輕地推開他往前走去,故作輕松地說:“算了,我去酒吧過一夜吧,反正天很快就亮了,你快回家吧,拜拜哦拜拜!”

  “吧啦!”他衝上來抓住我,“你別生氣,我想辦法還不行嗎?”

  “你想什麽辦法?”我說。

  他出語驚人:“要不你去我家!”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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