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庭總算知道裴老夫人找自己要說什麽了。
先是擺出一副連上朝都不用這麽整齊的儀仗,這是給自己下馬威,接著又是談到什麽雄心壯志,再說裴行儉調任左武衛,裴老夫人擺明了就是認為裴行儉參軍這件事,少不了自己在背後鼓動。
早就聽裴行儉說,他娘極力反對他參軍,結果他還是跑到軍中去了。看這架勢,老人家是要在自己身上出口氣。
望著她手裡那根龍頭拐杖就有點發寒,看著比自己的小臂還粗點,也不知道是實心空心的,木頭的還是鐵的,這家夥摟頭一下子說不定腦漿子都得打出來,得趕緊說兩句能打動人的好聽話,表示自己是個堅定的反戰派。
“何止無數將士的性命。”
蕭庭歎了口氣,掛上一副淒容,緩緩道:“將士的血肉白骨堆積成山,那是能看見的。在看不見之處,還有多少妻離子散,青山孤墳,和孤兒寡母的眼淚匯集成海。大唐的戰旗,看得見的正面,是將士的血染的,看不見的背面,是將士家人的淚浸透的。”
唬人的話蕭庭說過不少,從最初的誰都唬不住,到後來的見誰唬誰,蕭庭得出了一個經驗:要唬住別人,先唬住自己。說著話的時候,心中把上輩子看過的幾部戰爭電影,什麽珍珠港、拯救大兵之類的,裡面那些煽情畫面自動腦補了一番,很傳神的做到了神情悲愴,眼眶微紅,聲情並茂。
穿越至今,很多技術都擱下了,唯獨演技一路飆升,這番話果然觸動了裴老夫人,視線又回到蕭庭的身上。目光玩味,似乎有些意外蕭庭這樣一個年輕的男爵會說出剛才那番話。
“修齊能說這樣的話,便不枉老身見你一面。”
裴老夫人的語氣和緩下來,對蕭庭的稱呼也有了變化,朝身後的儀仗鳳翅偏偏頭,問:“你可知道,老身為何要擺出這儀仗見你?”
“還請老夫人賜教。”蕭庭道。
裴老夫人輕輕的拍了下手掌,立刻又幾個小婢出現,將她身後的依仗扇搬開,露出了一面牆來。
說是牆並不合適,嚴格來說,這是一面牆前面擺著一方長幾,幾上擺著供品焚香,在幾後,供奉著密密麻麻的三排靈位。
驃騎大將軍琅琊郡公裴氏諱伯鳳……
馮翊郡公裴氏諱定高……
左光祿大夫原州都督裴氏諱仁基……
左輔大將軍絳郡公裴氏行儼……
……
三排靈位擺的像一座小山,裴家三代男丁,全部戰死沙場不得善終。
而最讓蕭庭眼眶發跳的是,牌位山的最下方,有一個嶄新的牌位,上面的墨似乎還沒有乾,寫著觸目驚心的幾個大字:
“喜聞縣子裴氏行儉……”
裴老夫人杵著手裡太宗皇帝禦賜的龍頭杖顫顫巍巍的站起來,轉身望向那些牌位,久久不語。
從這個動作中,蕭庭好像才第一次發現,眼前的這個盛裝女人,不是什麽朝廷一品命婦,更不是什麽穆桂英花木蘭,只是一個風燭殘年連行動都不便的老人。
“你不用驚詫,二郎自然還活著。”
裴老夫人杵著拐杖,凝視著那一排靈位,道:“你攛掇著二郎參軍,若是你剛才沒有說出那一番話,老身就用這龍頭杖狠狠打你一頓。不過你既然能說出那番話,老身也有幾句話,想和你說說。”
……
蕭庭走出裴家的時候,隻覺得腦子嗡嗡的,和來的時候不同,腳步有些沉重。
裴老夫人那幾句話始終在腦子裡回響。
“老身這超品的儀仗,是用裴家三代男人的命換來的,這裡面有老身的公公,有老身的夫君,有老身的親兒子……”
“若是老天開眼,老身寧可身穿粗布木釵,去當個種田的村婦,也不想要這身勞什子儀仗……”
“二郎從小話不多,性子卻是擰的狠,認準的道一條路走到黑。他對老身盡到了孝道,讓他練字,他就練一整天的字,等到了夜裡,一個人偷偷跑去林子裡練武,老身在一旁看著看著就明白了,兒子大了,娘的話他是聽不進去的……”
“這幾十年來,老身的眼淚也流的幹了,連這身子裡,都沒多少血可流了。回頭想想,沙場或許就是裴家男人的命,既然他選了這條路,老身就給他預備下牌位,省的他死了,連個燒紙的人都沒有……”
“老身是個女人,年紀大了,腿腳也不便,不能像平陽昭公主一樣上陣。修齊你聽好了,二郎把你當兄弟看,老身也拜托你一樁事……”
“若是二郎真的有一日上了戰場,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有個男人的模樣,戰死沙場理所當然,況且疆場廝殺刀槍無眼,老身不求著誰能保全他,也敢不奢望他能活著回來,就是一樁事……
若是他真的……真的為國盡了忠,你無論如何,要給老身帶一具囫圇屍首回長安……”
……
一路上,蕭庭一言不發,腦子裡全是裴老夫人的這幾句話,這幾句只有母親才能說出來的話,像山一樣壓在他胸口,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大唐要強大,軍隊要發展,敵人要屠滅……這都對,但這是要死人的,沒死的人站在點將台上慶祝勝利,享受榮光,而那些死在異國他鄉,連屍首都找不到的軍人們,那些原本只是農民,卻要拿起刀槍和他們心中野獸一樣的異族拚殺的軍人, 他們又何辜?
為大唐戰死,為國家流血,忠烈而光榮,要是能恰如其分的響起一陣低沉的軍樂,那就更能襯托氣氛,渲染出悲壯的氣氛。可是如果那些戰死殘廢的人,是我的兄弟,是我的丈夫,是我的兒子,甚至就是我自己,誰還會在乎這些狗屁氣氛?
只剩下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噩夢。
也許想這些還太遠,裴行儉未必會真的上戰場,自己一個蘭陵男爵就更不用說了,戰場離著自己十萬八千裡,十二衛大將軍哪一個都比自己猛一萬倍,打仗輪不到自己。
但蕭庭想娘了。裴行儉好歹還有個娘,自己呢?無論一個人成熟到了什麽地步,在母親的眼裡總是個孩子,也只有在母親的面前,才能做回一個孩子。
天幸,上天把蕭淑慎賜給自己,雖然沒有了娘,但我還有一個家,還有一個親人。
“爵爺,到蘇老將軍府上了。”一路上熊二見蕭庭臉色不對,一直沒敢吱聲,直到此時才小聲的提醒。
抬頭一看,朱紅色的大門,門口站了兩排甲胄鮮明的甲士,昂首挺胸,威風赫赫。
不知道怎麽的,看到這場面,蕭庭就有點火大。
“送上拜帖,留下禮物,我們回去。”
剛說完,身後傳來個老而彌堅的聲音:“聽小友說話,怨氣頗重啊。莫非老蘇得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