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有了記憶以來,世界就是彩色的。
穿褐色麻布的爹。穿藍色衣裳的娘。愛穿紅衣裳的小妹。
黃燦燦的油菜花田。黃泥土。黑狗。白色的炊煙。綠色的葉子。略帶一點黃色的米飯。
好日子。很好的日子。
他其實是不在乎的。真的。他自生下來。心中就藏了一塊冰。他也會笑,也會哭,也會覺得高興,也會覺得不快。但是這些情感,從來就不“深入”。
它們仿佛是偽裝一般,從來沒有發自內心過。
但是,就算只是冰面上流淌的暖暖小溪,他也是很喜歡的。
雖然這“喜歡”一樣不能算發自內心。但是,它就是比“什麽”深一點。
然後……
然後……
然後就是那個用身體護住自己的枯骨。似乎是爹娘。
那個在地上滾啊滾的圓腦袋。似乎是妹妹。
——似乎……
——似乎……
——似乎,應該是這樣。
——那我,似乎……似乎應該……
“報仇?”
陌生的名詞,陌生的情緒。
但是,卻是第一次的……發自內心!
那一刻,流淌的“小溪”被怒火燒至沸騰,蝕穿了心底的堅冰!
這就是仙盟最特殊的“實證生靈”,謫仙苟大寶的來歷。
苟大寶這名字土裡土氣,但是他卻從來沒有給自己改一個道號的想法。對於很多不滿意本名的修士來說,改一個道號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但是他就不。
這個名字,就是他的抗爭。他和“他自己”的抗爭。
嗯,是的,“他自己”。
其實他最初的抗爭對象是不包括“自己”的。他只是在見識過現在的太平人間之後,對整個古法恨上了,然後在知道自己上輩子也是古法的祖宗時,就將自己也恨上了。僅此而已。他也知道,他的前世未必和這顆星球上的古法修有關系。這只是毫無意義的遷怒。
但是,他現在的人格,卻是一個不講道理的窮橫小子。我就遷怒,我就恨上你了。你又要怎麽樣?
窮橫,就是他今生的個性啊!
因為恨著自己體內的那一道殘魂,所以他自願拜入陽神閣,自願成為仙盟秘密項目的研究對象。
只是……對於謫仙來說,這一種“抵抗”簡直就像是毫無意義。就連“抵抗”的意志也未必是發自本心。
尤其是在今法仙道這種大環境下。他的抵抗異常艱難。
在這個只有外道的大環境下。
前世的福澤,讓他能夠辨識什麽是通往康莊大道的正法,什麽只是外道法門,只是小術。他會發自內心的拒絕那些背離大道的旁門之法。
天熵訣……什麽歪理?
爻定算經……機械至極,僵硬至極,僵屍修的還是石頭修的?
天歌行……毫無靈性!
星辰大衍周天……呸!星辰是那樣的嗎?
天演圖錄……有點意思,但也就那樣。
有好多次,他夠感覺到,自己的理性仿佛完全不屬於自己。在自己的心靈裡面,還有一個小人兒在對那些擺在他面前的功法評頭論足。
毫無前途。
毫無前途。
毫無前途!
那個小人兒好像是主宰了他的喜怒哀樂一般。小人兒厭惡什麽。他就厭惡什麽。
對於他來說,修煉那些今法修法,就像是一樣。
啊……做得到嗎?
當然做得到。只要有心的話,屎也不是不能吃。
但是,那嘔吐欲,還有那喉嚨緊縮的本能,是無法克服的。那是身體拒絕有害之物進入體內的本能。
人的理智可以克服這些本能,但是卻沒辦法消弭掉它們。
而對於苟大寶來說,他的“本能”無比強大。就算他強行將那些“屎一樣的功法”吃進去,他的“本能”也會強迫他吐出來。
有害。
有害。
有害!
苟大寶的意志。完全無法克服他“本能”。
有陽神閣的修士曾經做出分析。苟大寶的“陰識”,或許就是曾經仙人的意識。仙人的意識並沒有陷入沉睡。它只不過是因為殘缺不全,所以不能運轉罷了。但是,那畢竟是仙人。縱然只是心靈的碎片。其總量也遠遠超過一個凡人所能擁有的限度。
如果將苟大寶的整個心靈比作冰山,那麽這個抵抗者的意識,其實就只是冰山上的一層浮土而已。
一次次修煉,一次次接近天關,又一次次的徘徊,一次次的找不到後來的路。一次次的逼近丹碎嬰成。
然後,一次次廢功。
這就是他的日常。
然後,這一天,這個特殊的“小白鼠”再一次醒了過來。
天花板……這次換成了紅色的……
如同本能一般,他是最先注意到了眼前的顏色。
苟大寶醒了過來,雙目無神的看了一會天花板,然後才翻身下床,向著房門走去。他那仿佛無機質的雙眼,直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根本還沒睡醒。
實際上,他只是沒有精神罷了。
他首先走到膳房,領取了今日的早膳。兩個精白面的饅頭,一小碟南湖產的醃菜,一碗粥,裡面佐有蝦皮與香菇,點了點香油和葷油。
他大口大口的吃著。
老實說,這裡的日子還是不錯的。有吃有穿,而且那些今法修從未在物質上克扣他這個實驗品。那些和他相處的今法修士在他面前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至少也保持著基本以上的禮儀。
其實,他是不在乎的。
他心中還是有一座冰山。這座冰山之前只不過是被融化了一個小口子。他實際上還是不在乎什麽。
他,或者說“那個他”是仙人。仙人是不在乎凡人如何如何的。
他沒法擺脫這種情緒。
他現在唯一比較貪戀的,就只有眼睛所見的顏色,耳朵所聽聞的聲音,鼻子嗅到的氣息,舌頭嘗到的味道。只有這些感覺是他可以主宰的。
在用過早膳之後,他就按照預先定好的路線,來到了一個房間。
進入這個房間裡。他就發自本能的感覺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他強行壓服自己的心靈,然後放開心神。緊接著,他的眼前才出現一個身形飄忽的半透明少年。
“你就是我要見的人嗎?”苟大寶坐了下來,。靜靜的看著對面的王崎。說實話,他很不習慣這種讓幻術入侵心靈的行為。他的“本能”覺得,。這種行為無異於讓人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不過,對他而言,越是這樣讓身體本能厭惡的事情。他越是愛做。
他開口道:“新項目,就是你在做嗎?”
那一個少年點點頭,似乎想要說什麽,但欲言又止。
“這樣啊。”苟大寶無所謂的點了點頭:“就這樣吧。把你當修法交出來吧。”
對面那個少年——王崎道:“我這門修法,非得是以爻定算經入道不可。”
對方是謫仙,他學得會“坐標系”的數學方法,但是卻不願意思考裡面的意義、思想,很那修成天位功。
“爻定算經?”苟大寶厭惡的皺起眉頭,但隨即又覺得有點開心。
讓自己身體裡面的那個仙人“吃點屎”,。似乎也是很不錯的事情。
“我馬上就可以廢去自己這一身功力。放心好了。”苟大寶似乎毫不在意這一點。他看了看身體,道:“若是自費功力,有可能會吐點血,吐在這裡人家還要專門清理一下,麻煩。”
“是這樣嗎……”少年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好。他的心中,自然浮現出關於苟大寶的資料。
苟大寶現在的修為是築基後期。若是一般人在這個階段強行廢功,甚至會傷及魂魄,而不是“吐血”這麽簡單。但是,苟大寶擁有仙人殘魂,根本不受這傷害。他的。則已經逐漸適應了反覆廢功帶來的壓力。
“說起來,你們有沒有時間上的要求?”苟大寶似乎已經車清路熟了:“有些事你或許已經知道了,但是我還是要提前說明一下。我是謫仙,在晉升時不會經歷心靈上的蛻變。因此可以按照理論允許的最高速度升級。對於我來說,從練氣期到金丹圓滿,只需要一年又三個月。在這個基礎上還要加速的話,對我的身體也是一種負擔。如果你希望能夠更快一點,那請現在就說出來。”
少年搖搖頭:“我有九年的時間。”
“這樣啊。”苟大寶點點頭。然後,他站了起來。問道:“沒有其他要求了嗎?”
“沒有。”
“那我就回去廢功了。”苟大寶站起身,沒有一絲猶豫或者踟躕。
他是真的不在乎自己這一身的功力。
“等一等。”少年叫住了他:“這一門修法在築基晉升金丹的時候,肯定會產生某些特殊的蛻變。當你晉升到築基圓滿、準備結丹的時候,務必要停下來,等待我們這邊對你做一次全方位的檢查,然後由我親自提點。這一點非常重要。”
“哦。”苟大寶似乎對所謂的“特意之處”也沒有絲毫興趣。
目送他走出去之後,王崎的意識回到了朗德的屋子裡。他的面前,辰風和陳由嘉、彌坐在一塊。剛才的情況已經投過萬仙幻境轉播給他們三個看了。
王崎看辰風:“你怎麽看?”
辰風反問:“你覺得呢?”
“他好像……根本不像是一個修士。”王崎對此有些納悶:“我覺得,他並不像報告裡面說的那樣,是一個暴怒的復仇者。他的身上,壓根就沒有一絲……一絲能夠稱之為‘動力’或者‘激情’的東西。”
“頹廢。”陳由嘉做出補充。
辰風點點頭:“這也正常。理智長期處於與本能的對抗之中。表面上的那一個人格長期處於情感空虛的狀態,所有的‘動力’都是那個沉睡的‘陰識’填入的。當陰識與顯識、原始與靈寶激烈衝突時,他就會陷入一種情感的缺失。”
“這種現象,暫定名為‘型邊緣性障礙’。”
“最大的表現,就是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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