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他鄉,深知我毓族自強之計,舍此無所他求。背負我族之未來,取盡偃師之所學,光複央元。越星海之長途,別祖國父母之邦,奮然無悔!”
一言,落地有聲。
但說完這句話之後,年幼的世子便泣不成聲。
他們都知道,這一去就是永別。偃師的力量,實際上是強過毓族的【之前由於人族逍遙沒有怎麽路面,而征夷使又刻意沒有提及相關情報,所以被認為是“實力相當”】,而“文道大人”——那些美神,則比偃師牆上許多倍。
希望渺茫。
但是,必須這麽做。
因為,剩下的毓族,命運同樣淒慘。
除開那些已經決定留下殉死的文人之外,所有的毓族,都必須前往美神所指定的地方。然後,視情況而定,他們將會被分成許多不同的“分支”。然後,視要求不同,這些毓族也會遭受不同的待遇。
其中,有一半的毓族將會永遠的遺忘“詩落如雨”之後的歷史——他們將會永遠的認定自己還在故鄉。
——不過是群體性的記憶抹去。
而另一半的毓族,則會記得這一切。
而這兩支毓族之中,每一邊,都有一半會漸漸失去文道之力。而另一邊則保持不變。
如此下來,毓族就被分成了許許多多的小分支,每一個小分支,又要分成四到八個“小組”,每一個小組,最後的規模,不會超過“一個村鎮”。
不知道是不是美神故意塑造的結果,毓族從來都是“不離故鄉”的。因此,絕大多數人,都不會離開這“一個村鎮”,只需要布下簡單的幻境,就以達成目標。
就算偶爾有人想要走出城鎮,出去闖蕩,最多也不過是落入了另一個幻境——而且,那幻境的形式,還會從“AR”變成“VR”。
什麽文化,什麽心靈,到這裡就全完了。凡人所歌頌的“不朽”,在真正的不朽者眼中,屁都不是。
毓族不能接受這個結果,所以,他們必須要讓一支同族跟著人族離開,去往美神們口中“暴君的治下”,醜陋的活下去。
皇城之中,跪著的毓族,有三千人。然後,還有他們的奴仆、家將、家生字一類,林林總總,加起來快有三萬。
差不多足夠毓族延續下去了。
這也不能怪毓族。實際上,絕大多數平民,都是願意留下來的。光是“背井離鄉”這幾個字,就足以引發一場社會性的災難,所有現有秩序都會被摧毀。
以至於說,毓族都不敢公布這個消息。
短時間內,他們能夠湊出的、可以隱蔽遷出的人口,其實也就這麽多了。或許還有願意走的,但是毓族政府也只能湊出這麽多了。再多下去,天下就要亂,到時候,不用美神動手,央元就要赤地千裡。
還不如讓絕大多數平民懷揣著無知的幸福離開。
幼帝做出了這麽一個必然會背上千古惡名的決策。而文帝世家是天下共尊的唯一合法政權,所以美神將之認定為“毓族整體的意志”,並予以尊重。
宋史君的弟子趙傳恩以及其他萬法門征夷使倒是很同情這些異族,甚至在策劃造反,好拉出另一支隊伍,多救走一些人。按照美神的到這些地步,最終也只是徒勞無功。
小皇帝想要再說些什麽,卻哭了出來。災難仿佛已經吸幹了他的精元,他幾乎昏了過去。
反倒是宙弘光,走到子虛易面前面前,道:“萬萬要以偃師為尊……還有,詩文,少作一點也沒關系。萬不要再落入這般田地……”
子虛易也是要離開的人。
毓族的青秀含淚頷首。
而另一邊,世子則拉住了幼帝的手:“皇兄,不若我們一起走!你不是一直想要看看星海彼岸嗎?走啊!”
“總有人要留下來為故鄉殉葬。朕這一代斷送了祖宗道德,斷了萬世基業……朕會留下來的。”幼帝如是說道。
文帝世家會留下皇帝殉難,然後,九成人口跟隨美神離開,一成青年跟隨人族。
幼帝是當今天子,所以他就要留下來——而且他也願意。
看到這一幕,宋史君也搖了搖頭,對著農部太禦、工部太禦歎息:“你們兩個,都不走嗎?”
“太仆去就夠了。”工部太禦很是木訥。
而農部太禦則說了許多:“我們兩人的手藝,在爾等之中,必然微塵不如……也沒有必要走了。還是留下來吧。太仆風澤乃是禮部太禦,長期與宋先生相交,自然能處理許多事情。”
宋史君歎息:“一個文明所需要處理的事情,自然是很多的。多少人都不夠。”
這個時候,先皇走了過來,笑道:“太仆卿當年也是被認定為‘宰相之才’的,若非是遇上了宙宏卿……”
宋史君與先帝也是舊識。兩人敘舊幾句,然後,先帝便看向自己的兒子。
幼帝還在哭。
先帝似乎對自己的兒子非常不滿,皺了皺眉,大步走去。宋史君本想阻止,但想了想,還是沒動。
幼帝見一貫溫和的父親面露嚴峻之色,立刻縮起耳朵,止住哭泣,道:“父皇……”
然而,迎面而來的,卻不是想象中的斥責與教育。
而是一把利刃。
先皇一件刺穿了幼帝。
“這是怎麽回事……您要做什麽?父皇?”
惶惑之中,幼帝嘔血。
而先皇卻恢復了之前的從容。
“繼承大統,我的兒子。”
恍惚間,幼帝看清了自己父親灰白的絨毛與平添皺紋的下唇。
而先皇已經恢復了一貫的笑意。他抽出原本是禮器的長劍,然後在自己兒子倒地之前將之抱起,大聲宣布道:“當今天子,德不配位,找來劫難。其位。而今,我作為文帝世家的嫡脈,便重新繼承皇位,諸卿可有異議?”
太仆風澤幾乎跳起來,想要去與先皇拚命。但是,宙弘光卻攔住了他。
廢立天子,本就是文帝世家的權力。五十三萬年來,未有毓族臣子欲行伊霍之事。這就是文帝世家的內務而已。
而且,所謂“人情練達即文章”。宙弘光哪裡不明白先帝要做什麽。
於是,左相當場以膝點地,表示認可。
“拜見陛下。”
禮部太禦思考片刻,也表示了認可。
無人反對。
於是,新的天子將自己的兒子——名義上的廢黜君主、少帝,扔給了太仆風澤。
“既然他不是皇帝了,那麽便沒資格留下來。由於少帝德不配位,引發天災,朕今日便將之流放,責令其擇日遠離央元故土,不準歸返,不準自盡,需得生生世世記住今日——刑部可有異議?”
自然沒有。
於是,天子將手一招,玉璽便落入自己手中。這位放蕩不羈的皇帝,若無旁人的寫下了最後的聖旨,將之扔給太仆風澤。最後,他看了看自己的兒子,歎息:“想不到啊,朕作為無德的天子,將該做的不該做的做了個遍,最後還有機會犯上作亂……哈,也是不可多得。朕的一生,多姿多彩啊!”
太仆風澤道:“陛下……”
“只可惜,臨終才知曉,這份‘精彩’,在宇宙之中,便不算什麽了。”皇帝眼瞼低垂:“嗯,希望這個小子能更精彩吧。哦,對……反正他喜好異端,也沒必要為了正統而死。”
“陛下!”
皇帝又牽著太仆風澤的手,道:“委屈卿了。”
宙弘光也道:“請你……勉為其難。”
太仆風澤看著這個一生的政敵,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然後,諸多毓族,都如同潮水一般退去,準備離開這顆星球了。
皇城之內,大殿之中,再沒有什麽人了。
望著不斷深空的光芒,皇帝笑了:“朕這個兒子啊……算了。皇后啊,陪著朕死,怕嗎?”
“自然是不怕的。”依舊年輕的皇后眼中滿是柔情。
又過了數日,仙盟所有的布置,都進入了懸停在央元之外的那顆星球上——就連大墟軌道上的那些天宮法器,也通過修士可用的“眾妙之門”來到這邊。美神好心抵消了這顆星球帶來的引力,並且遮掩了行蹤。
所有的一切——人族,毓族,樣本,都在裡面了。
甚至還包括王崎在將神發現的那一些石妖——這些低等的生靈,竟然也成為了這個行星系為數不多的幸存者。
但王崎最終也沒有讓自己的肉身突破長生。
“還不算圓滿。”他歎息。
但是,阮已經出現送別了。
這也是美神釋放的信號——“該走了”。
阮揮舞著觸手,用手語道別。受了“通曉語言”的王崎明白那個意思。
“源龍星的朋友,鐵石心腸的朋友,再見了!”
王崎盯著阮看,然後搖頭,沒有回應。隨著他的心意,獸機關集群刺入所有生靈體內,強製假死,並將所有生物納入自己的氣脈循環。
——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為什麽毀滅文明的美神可以一口咬定自己善良?為什麽行為看起來很聖母的龍皇陛下在其他文明眼中卻是暴君?
——美神……這個宇宙,真正的“善意”是什麽?
但是,這些問題,終究無法現在就找到答案。
所以,王崎只是低低歎息,道:“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