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韓藝進入窯洞後,仿佛瞬間回到了幾年前。
泛黃的燭光在熱氣的籠罩下,變得更加朦朧,在韓藝眼裡,仿佛是坐在電視機前面,看著八十年代的連續劇,充滿著時代的回憶。透過朦朧,隱隱可見,一位女子坐在石塌上,濃密黑亮的長發披肩,一襲雪白的裙衫,就猶如雲霧中的仙子,令人不敢靠近,韓藝也停住了腳步。
“你來了!”
聲音不大,但卻非常悅耳動聽。
韓藝回過神來,繼續往前走去,微微笑道:“你似乎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我知道她不是你的對手。”
說話間,韓藝已經來到石塌前,那女子也放下手中的書來,抬頭看著他,目光很是坦然,沒有絲毫的恐懼,也沒有絲毫的忐忑。但見此女子肌膚勝雪,毫無血色,猶如患病一般,但卻不難看,反而還與她的氣質混為一體,令人看不出她年齡幾許,絕豔的容貌,天生雍容華貴的氣質,令人不可逼視。
此女正是王萱。
韓藝很自然的躺在臥榻的另一邊,仿佛沒有一絲的陌生,就跟回到自己家似得,笑道:“也就是說,你已經知道你最終還是會落在我手裡。”
王萱輕輕點了下頭,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哀傷。
韓藝隻覺她仿佛經過一番洗禮,變得更加成熟,但同時也變得更加美豔動人,突然問道:“為什麽?”
王萱疑惑的看著他。
韓藝聳聳肩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們的計劃不應該是這樣發展的,而據我所知,你當時已經令陛下動心,成功就近在咫尺,為什麽你要突然選擇離開?”
王萱直視著他,笑問道:“你真的認為我最後能夠擊敗武媚娘,重新回到中宮。”
“這不一定,說一定的,也一定是騙你的。”韓藝搖搖頭,話鋒一轉道:“但是我想武媚娘當初從感業寺出來,她也不見得認定自己就能夠當上皇后,甚至於變得那麽強大。唉...誰得路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而相比較起她來,你更有重返宮中的理由,你不是非常恨她麽?”
王萱沉默良久,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來,反問道:“你真的認為我該恨她麽?”
韓藝聽得有些懵逼,道:“我記得好像是你一直在說恨不得將武媚娘碎屍萬段。我認不認同,這另說,但是我能夠理解你這麽想,因此我現在反而變得不理解。”
王萱自嘲一笑,道:“我原先的確是這麽認為的,但是...但是當我再見到陛下和武媚娘的時候,我突然發現....發現其實真正拋棄我的不是武媚娘,而是陛下。”
韓藝想了想,道:“你說得是有道理,可是你們女人向來隻喜歡恨女人。”
王萱嘴角露出苦澀的笑容。
韓藝又道:“你發現你恨得是陛下,因此你選擇離開?”
王萱搖搖頭,道:“我離開的原因,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不愛,我發現其實我並不喜歡陛下,我只是認為他是我的丈夫,理應就是屬於我的,而武媚娘奪走我的丈夫,因此我第一想法就是要奪回來,就跟一個人奪走了我最心愛的裙子一樣。”
韓藝眨了眨眼,道:“這個比喻我當做沒有聽見。”
王萱抿唇一笑,又道:“因此我也並不恨陛下,他不愛我,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其實從未愛過他,其實當時我根本就不懂得什麽是愛,我隻認為我應該是皇后。而這一次見面之後,我甚至感到非常厭惡陛下,因為我不過就是換了一個名字,學會了撒嬌,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哄男人開心,他就能夠為了我,與當今的皇后鬧翻,就跟他當初為了武媚娘,將我廢黜一樣,這真的是非常諷刺,也讓我感到非常惡心。當我站在邊上往裡面看的時候,我才發現裡面是如此肮髒和血腥,充滿著謊言和汙穢,我真是不敢想象我曾在裡面生活了那麽多年,還一度非常想要回去。我絕不會回去的,我要離開,只可惜,最終還是功虧一簣。”
說到這裡,她看向韓藝。
韓藝點點頭,道:“這的確令人感到非常遺憾,如果我不讓你看那麽多愛情小說,或許就不會這樣。”
王萱一怔,低眉思索半響,道:“或許真是如此,亦或許這是你希望的。”
韓藝問道:“此話怎講?”
王萱搖搖頭道:“我也不知從何說起,但是我一直都有一種感覺,你其實並不忠於太尉,你也不忠於任何人,你隻忠於你自己。你這麽聰明,焉能不知道,武媚娘有著太子這一道護身符,但是你卻從未跟我提過這一點,也從未告訴我,如何將這護身符與武媚娘分開來,由此來看,你也許不希望我成功,後來發生的事也讓我隱隱明白,你可能只是希望我出來攪渾這水,然後你再從中渾水摸魚。”
韓藝沉默了下來。
王萱笑道:“讓我說中呢?”
韓藝笑了笑,道:“我曾一度認為,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但是如今看來,非但如此,你還令我感到非常失望。我曾跟你說過很多遍,女人一定要學會裝糊塗,糊塗的女人不會得到男人的喜歡,只有會裝糊塗的女人才會受男人喜歡,才會保證自己不受到傷害,但是你並沒有學會,你不回宮中是正確的。”
王萱聽得突然笑了起來。
韓藝道:“你笑甚麽?”
王萱若有所思著,過得一會兒,才道:“我只是聽到你教訓我的聲音,又想起當初我被你教訓的情景,覺得非常好笑。”說著,她看向韓藝,道:“再給我一包毒藥吧。”
韓藝稍稍皺了下眉頭,沉默少許,問道:“你為什麽認為我是來殺人滅口的?”
王萱非常坦然的笑道:“因為我如今除了會給你帶來麻煩之外,再無任何利用價值,幸虧這一回我是落在長孫家的手裡,要是落在許敬宗他們手裡,你可能就不會這麽容易見到我。不過,我並不怪你,因為你已經給了我一次機會,是我自己沒有把握住,只能說,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韓藝沉默良久,長歎一聲道:“你能夠理解就最好不過了,其實我也不想......。”
不等他說完,王萱突然伸出她那白淨的手,道:“拿來吧。”
韓藝瞧了她一眼,又沉默好一會兒,這才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來,從中倒出一粒紅褐色的藥丸,看著她,問道:“你不會怪我吧?”
王萱輕輕搖頭。
“多謝,我也不想這樣,但是......。”韓藝欲言又止。
王萱有些不耐煩道:“快點給我。”
韓藝苦笑一聲,將藥丸遞了過去,道:“這種毒藥,不會產生任何痛苦,讓人覺得自己只不過是睡著了!”
王萱也不知有沒有在聽,只是拿起藥丸來,凝視片刻,然後放入嘴中,吞了下去,沒有絲毫的猶豫,非常自然,仿佛已經做好了心裡準備。
韓藝坐起身來,深呼吸一口氣,道:“你還有半個時辰的命,有什麽遺願,可以告訴我,我會去幫你完成的。”
王萱沉吟片刻,道:“我曾想母親那裡給她上柱香,但可惜未能如願。”
韓藝道:“我會幫你的。”
王萱搖搖頭,神色黯然道:“我想說的是,我希望能夠跟母親葬在一起,可惜這裡離......。”
韓藝稍一沉吟,道:“這也不是什麽問題,我可以將你的遺體放在冰塊中,送你去你母親那裡,記得那河源郡王諾曷缽也是這樣將遺體送回吐谷渾的。”
王萱眼中閃過一抹喜色,道:“謝謝你。”
韓藝道:“舉手之勞。還有嗎?”
王萱想了好一會兒,忽然兩頰莫名的跑出一絲紅暈來,道:“你能否再教訓我幾句?”
韓藝錯愕道:“啊?什麽意思?”
王萱兩頰的紅暈是更深了,但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死了,還有什麽不敢說的,於是道:“我這一生中,最為快樂的時候,一是小時候在父母身邊的那段歲月,二是就在這裡,被你諷刺、念叨、教訓。”
韓藝呆若木雞,仿佛覺得自己聽錯一般,道:“這第一點,我倒是非常理解,但是這第二點,我真的沒法理解,我那麽羞辱你,諷刺你,你還感到快樂?”
王萱道:“我當時當然覺得非常氣憤,都恨不得與你同歸於盡,但是如今想來,那可能也是我為數不多活得像一個人的時候,雖然沒有著自由,但是有著喜怒哀樂,也不需要顧忌什麽,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我已經不能再回到父母身旁,所以.....。”說到後面,她眼中落下一滴淚來,沒有從臉上滑落,就是直接掉下,留到一道殘影。
韓藝若有所思道:“你這麽一說,我倒還真想罵你幾句,你跟著我混這麽久,連我的第一原則都沒有學會,我對此真是感到非常失望。”
王萱好奇道:“什麽第一原則?”
“就是努力的活著呀!”韓藝道:“能夠活著才是最重要的,活著什麽都有,死了什麽都沒有,這人得多難才能來這人世走一遭,豈能輕易尋死,而你方才都不求我,就吞下毒藥,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王萱問道:“我求你,你會答應麽?”
“當然不會。”韓藝道:“你活著對我的性命就有威脅,那麽根據這第一原則,我當然寧願你死,而不是我死。”
王萱氣得臉都紅了,道:“那你還讓我求你?你這不是成心戲弄我麽?”
韓藝道:“我不答應,那是為了我自己,而你乞求那是為了你自己,這兩者意義是相同的呀。死到臨頭,你要不不開口求饒,那是必死無疑,你若開口求饒,那麽就還有一點點生機,要是換我的話,我早就跪下求饒了。”
王萱鄙視道:“你堂堂大男人,竟然輕易下跪求饒,還好意思說得理直氣壯。”
“你懂個屁啊。”韓藝道:“我這是為了我的妻兒而跪,我若死了,他們就失去了丈夫和父親,你應該非常清楚那是多麽的痛苦麽,我怎麽可能忍心拋下他們,別說下跪,裸奔都沒有問題,只要對方願意給我一個下跪的機會,什麽自尊,貞操我統統都願意放棄,那韓信不也有胯下之辱麽。”
王萱微微一怔,道:“對呀!你還有妻兒,而我...而我什麽都沒有了。”眼中滿是哀傷。
“你這人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爛泥扶不上牆。”韓藝指著王萱,道:“你怎麽就什麽都沒有呢?”
王萱詫異道:“我有什麽。”
“你還有你自己啊!”韓藝道:“每個人都應該最愛惜自己,這不是什麽自私,而是若自己都不愛惜自己,那別人又豈會來愛惜你,你也不是為誰而活,你是為你自己而活,你怎麽能輕易的傷害自己呢?而且你傷害自己,只會讓恨你的人感到快樂,讓愛你的人感到痛苦,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你到了下面,可別說是我的徒弟,莫要壞我名聲,將來我可也是要去的。”
王萱聽得好氣好笑,道:“可是我知道你不會饒過我的,又何必做著徒勞之功。”
韓藝道:“豬被殺都會掙扎,難道它就不知道,掙扎它也會被殺麽,可見,你比豬都不如。”
王萱被罵的滿臉通紅,忍不住懟道:“你才比豬還不如呢?”
“非也!非也!”韓藝搖著手指,道:“我當然比豬強,那豬只會掙扎,而我會下跪,我還能裸奔,呃...這個它倒是也能的。但是,你在面對死的時候,你做了什麽?就會許下幾個遺願,可是等你死了,我做不做,你又能拿我怎麽樣呢?我將你的遺體扔到最北邊去,讓你跟你母親永遠不能團聚,你未必還能化作鬼怪來纏著我。如果你的夢想你躺在你母親身邊,那也應該是自己走過去,而不是將自己給弄死,然後托人將你送過去。”
結果沒有發生任何改變,就跟以前一樣,王萱被韓藝懟的是啞口無言。
韓藝端起茶壺大喝一口,道:“你現在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麽?”
王萱茫然的搖著頭,在這一刻,她似乎都已經忘記自己服下了毒藥,沉浸在跟韓藝鬥嘴上面。
韓藝道:“當然是馬上脫下衣服,用美色來誘惑我給你解藥啊!真是靠了!敢情我說這麽多,都白說了呀!妹子,時間可不多了呀, 毒性馬上就要發作了,你得趕緊呀。”
王萱呆愣半響,拿起桌上書就扔了過去,怒罵道:“你這混蛋。”
韓藝似乎已經料到,雙手一檔,一撈,將書放到一邊,看著王萱,搖頭歎氣道:“說你是爛泥扶不上牆吧,我又不是沒有見過你的身體,我還抱過了,摸..這個真不是故意的。總之,你現在脫下來,可能就能夠活命,這麽賺的買賣你都不做,你哪裡孝順啊!我跟你說,貞操這東西,我是覺得最不值錢的,洗洗澡就又是一條好漢。”
王萱此生都沒有聽過這麽下流的話,氣得都快要缺氧了,指著韓藝罵道:“我真是從未見過如你這般下流無恥之人。”
韓藝手一抬,“呐呐呐,說正事,如果你脫下衣服,我就給你解藥,你會不會脫?”
“我寧可去死。”王萱是咬著牙,一字一頓道。
“哇!你這...真是太傷我自尊心了。”韓藝冷笑一聲,“但是你以為這將就難得到我?我就不會趁熱麽!”
趁熱?什麽意思?王萱一愣,突然反應過來,當即覺得胃裡一陣翻滾,惡心都快吐出來,同時出得一身冷汗,這可萬萬是死不得呀,但是毒藥已經吞下,唯一的辦法就是......“韓藝,你敢如此欺我,我這日便與你同歸於盡。”
可是當她撲向韓藝的時候,隻覺一陣暈眩,渾身使不出半點勁來,猶如投懷送抱一般,軟綿綿的倒在韓藝懷裡。
韓藝溫柔的摟住她,閉目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