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父女

　皇城承天門

　一抬四人肩輿從宮內而出。在盡車止馬的皇城裡，除了皇室能夠出行不靠兩條腿的，五根指頭數得過來，守門的禁衛軍只在這肩輿路過時候微微躬身，沒人想著去攔，坐在肩輿上那人是看著眼生，可走在肩輿一旁陪著那人說笑的，卻是這皇城裡的禁衛們沒一個人不認得的。

　一身官員常服的虯髯男手裡捧著一卷明晃晃的聖旨，走在肩輿旁邊，低聲跟那上面坐著的白發老者說話。

　“嘿嘿，義父，皇上還是挺夠意思的啊。”手裡捧著聖旨的程知節很是得意，他義父本就有著國公的勳位，再加上這旨上的賜封，留在長安敢不給面。

　盧植沒有應他，雖是坐在肩輿上，身形仍是板地直挺，雙眼直視著前面的大敞道，聖旨——那些個賜封是個什麽意思他很清楚，當年他會拋了一切離開長安助皇上保權，圖的就不是那些無用虛名。

　權欲之心哪個男人都有。可是他已經老了，盡管身還健朗可到底是活一年是一年，有些東西就看的更淡，但現在不一樣了！

　他盧某人現下有孫，有孫女了！就算不替自己打算，也要替那些孩們著想，一想到他苦心經營十數載，到頭來連自己的骨血都保不住，他這把老骨頭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

　那幾個孩都是極好的，不愧身上是留著他們盧家的血，既然那個他們有心，不論怎麽著，在斷氣之前他也得給孩鋪好路，看著他們穩當了才行！

　“義父，您還是先來我府上住下可好，皇上賜的宅，我派人去給您修整好您再搬進去也不遲。”

　“不了，為父這幾日還有事要辦，先前囑咐你那些話，也可不許忘了。”

　“唉！”

　肩輿路過尚書省附近，幾名準備回家用飯的官員見到他們這一行，雖不認這輿上之人，一愣之後即立在路邊恭敬行了禮。

　盧植輕輕點了點頭，眼睛裡的神色很是冷淡，若不是皇上開了金口，他是不願意剛露面就出這個風頭的。這皇宮裡的眼線比起外面的更是雜亂，這會兒已近午。想必不少人吃完午飯就能接到信。

　*

　龍泉鎮盧宅

　盧氏早起就上了自家山麓下面那塊林，到了近午才又回到鎮上，因後院草莓熟了，她順路在雜貨鋪裡買了兩隻搪瓷罐，準備回去澆些糖汁醃著吃。她同街上幾個熟人紛紛打了招呼，又聊幾句閑話，才拐進自家院所在的巷。

　巷口停了一輛馬車，她只是瞥了一眼就認出這車式是長安城裡的樣式，心頓時一喜，隻當是她那一雙兒女回來了，前幾日沐休她本來高高興興地準備了點心和菜式等著兩個孩回家，可是卻被雜貨鋪進貨的活計告知兩人有事不能回來，很是沮喪了兩日。

　盧氏臉上帶著笑走進了大開的院門，一手掀開了簾，嘴裡說道:“怎麽今兒回——”

　“啪噠！”盧氏手裡的布袋摔在了地上，裡面裝著的兩隻罐應聲而碎。

　不大的客廳裡，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正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的小滿，一個是微微垂頭立在牆邊手抱劍鞘的青年人，還有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端坐在正對著屋門的椅上。

　見到她進來。小滿慌忙迎了上來，湊到她身邊低聲道:“夫人，這個老爺爺說他是您爹。”

　盧氏臉上仍然保持著呆愣的表情，聽見她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映，一雙眼睛有些飄忽地看著那座位上的白發老者。

　坐在椅上一動不動的盧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立在門口的盧氏，面上繃地死緊，心卻是翻江倒海一般。

　十三年了，他有整整十三年沒見過這個小女兒了，這個性最效他，又向來最受他喜愛的小女兒！

　誰又能想到，當日那一封斷絕書，竟會讓他們父女相隔十三年，讓他這孩兒吃了整整十三年的苦！

　“嵐娘，你、你還認得爹嗎?”盧植聲音沙啞，略帶顫抖的音調，透漏著這說話心隱藏的擔憂。

　隨著一聲“嵐娘”，盧氏眼眶蓄滿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滾落了下來，她看著老者略帶緊張，又有些發紅的眼眶，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可是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盧植見到盧氏不答話，只是站在門口用一雙極效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一時間又想起了這陣他派人去查探來的消息。

　他這從小慣養起來的女兒，竟是做了近十年的農婦，守著幾畝地過活，靠著賣手工活計度日，還差點被個地方上的舉人給搶了去——

　“嘎嘣”一聲，盧植大掌緊握的扶手在他的猛然發力下斷裂開來。一張鷹眼泛著寒光，他視線停在盧氏臉上，臉色又不好看，盧氏見他這樣，臉色頓時發白，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她還清楚地記得，十幾年前疼愛她的爹爹，是怎樣漸漸對她視而不見，又在最後一面時那般憤怒地同她夫家斷絕往來，她還記得她爹那時候的眼神，正是如同現在一般，憤怒而無情。

　她不知道她爹怎麽找到這裡來，剛才聽到老爺喚了她閨名一聲，心還隱隱有了一絲期盼，可見到他現下的眼神，卻是半點沒了剛才的怔仲，她怕，她怕那三個可憐的孩再受牽連。

　盧植見她這模樣就知道是被自己嚇著了，連忙收了臉上的陰冷，心一苦，拐杖一撐地就從椅上站了起來，拖著腿走到盧氏身邊，緩緩也蹲了下來。

　他將拐杖放在一邊。一手撐著地，一手有些發顫地搭上盧氏的肩膀，盡量讓語氣放地柔和一些，“嵐娘，你這是怎麽了，我是爹啊，你認不得我了?”

　盧氏身體瞬間僵硬起來，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對她溫聲細語的人，是她爹爹嗎，是那個一聲充滿寒意的冷哼後。就再也不願意見她一面的爹嗎

　“唉，”見她仍是一語不發，盧植沉聲歎了一口氣，扭頭對著靠牆站立的青年道:“帶這小丫頭出去。”

　那青年遂朝立在盧氏一旁正發呆的小滿伸出了手。

　“別動我！你們到底是——”青年伸出兩指在小滿脖頸下點了兩下，一臂夾著小姑娘就從客廳後門進了院裡去，又將門從外面關上，這下屋裡就只剩下了這對就別重逢的父女。

　*

　在後院當了小半個時辰的小滿，因為既不能說話又不能動作，一張小臉憋地通紅，時不時地聽見廳傳來盧氏隱隱約約的哭聲，更是使勁地瞪著那個蹲在花圃旁邊觀察草莓的青年。

　在說客廳裡，盧植看著跪在自己膝前小心翼翼地碰著自己左小腿的盧氏，眼眶發熱，他以為這女兒要很難才能原諒自己，卻沒想到在發現他一條腿殘疾後，這孩就脫口喊了他“爹”。

　之後他又將當年事情的原委細細與她講了，她卻問也沒問那姓房的小的事情，臉色在震驚和苦澀翻來覆去一陣變化，最後痛哭了一場，才又跪在他身前。

　“好了，我又不是不會動了，不過是一條腿不利索。”盧植伸手把盧氏扶了起來，讓她在自己身旁的椅上坐下。

　“孩，你哭也哭了，氣也氣過了，給爹一句明白話，你可是原諒了爹?”

　盧氏拿出帕抹了抹臉上的淚痕，苦笑道:“爹，您瞞得我好苦，孩兒若說心裡半點也不在意那是假的，三個孩跟著我過了十來年的苦日，我那玉兒更是白白做了四年的傻，這一路走來，卻比我過去活的二十多年吃的苦頭多上幾十倍不只可是我現下卻隻想著那幾個孩平安高興就好。”

　盧氏十八歲才出閣，她家上面有兩兄一姐，由於長相和性極效盧植，從小就受父親喜愛。後來嫁給了父親至交的兒，日也算和樂。只是因為摻合進了當年安王和太的黨爭，才陰差陽錯被兩家當成了棄。

　盧植點點頭，知道盧氏肯叫他爹，那就算嘴上沒說明白，心裡也是認她的，在感動之余，又聽她提及了那幾個孩，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來。

　盧智和盧俊，原名是房遺直和房遺愛，可這智和俊兩個字，卻是他親自給取的，當時他那老友死後，盧氏剛懷上孕，他還隨口提過若是生個女兒，那便叫個遺玉好了，沒想到正幾個字，最後卻成了他孫兒們現在正兒八經的名字。

　“那三個孩都是好的，孩兒，你不虧是爹親手帶大的，一個婦人竟是養了兩個孩進到那國監裡去上學，別人家誰有這樣的閨女！”

　盧植閉口沒有談房家的事情，當年安王勢大，外表立的房家其實和盧家一樣都是當時還是太的皇上一派的，太暗派了房玄齡到暗投安王，包括他在內也只有三個人知道。

　安王野心勃勃，因為帶了數年的兵，又久經沙場，心性既有軍人的豪爽，又有陰暗的血腥一面，房玄齡雖然做的真切，可是他一開始卻只是信上三分。武德五年，安王把房玄齡投靠他的事情擺到了明面上，太一系的盧植不得不對外做出與其斷交的樣。

　若是兩家只有這父輩的交情在也就罷了，可是好死不活的，盧植的女兒竟然是房玄齡的嫡妻。安王會怎麽想，太一派的鐵杆的女兒，竟然是自己手下一員大將的大老婆，還是育有兩個嫡的，怎麽能讓他放下心來。

　房玄齡的確是個很有才乾的人，不只幫安王出了不少招納民心的主意，還幫他招攬了一批朝極有能力和財勢的官員，但就是這樣，才更讓安王不放心，甚至在盧氏初懷孕那陣，派了幾個人打過害她性命的主意。

　這種情況下，房盧兩家不得不表態，但也只有兩種方法，一種就是房玄齡休了盧氏，兩家關系就冷了，可兩個嫡總不能也扔出門去吧。

　另一種方法，那就是盧老爺公開同房家鬧翻，當時的情況容不得人多加思慮，多一天，安王的疑心就重上一分，於是在武德五年，安王有意將房玄齡成了他籬下之人的事情抖摟出去後，盧植便順勢在眾人眼上演了絕交的一幕。

　盧植的性耿直，是朝之人眾所周知的，太繼位是上應祖宗規製的，他為了太同自己親女婿鬧翻也算是清理之。

　可是安王在兩家鬧翻之後，只是放下了一半的心，仍然派人監視著兩家的動向，因他不能常駐京城，便在離京之前生了帶走個別京官嗣的想法，房玄齡既是他奪嫡大事之極其重要的一環，當然也少不了他。

　於是，盧智就暗地裡被劃上了那份作為質的名單，盧植得了消息之後，便咬牙又出了釜底抽薪的一手——斷絕書，這個年代的親朋好友之間的斷絕書，是極其厲害的一種紙箋，一些大家族，只有懲罰那些作惡多端又謀財害命的族人才會寫了這東西出來的。

　果然， 斷絕書一出，安王既對房玄齡至少有了七成的信任，這七成也足夠房玄齡在安王一派站穩了腳跟，饒是一個帝王，對他最親信的臣和妃嬪怕也存著三成的戒心的。

　盧植寫了那斷絕書，本就是障人耳目的，那時京四處都是眼線，半點蛛絲馬跡也能讓人看出不對來，於是他便狠了心，信出之後，再沒見過自己女兒，他雖沒和房玄齡聯系，卻知道自己那個女婿是可以理解他的意思的。

　後來沒過多久，他就離了京，隱姓埋名到了南方，拿著盧家幾輩積攢下來的家業開始四處招兵買馬，為日後的奪嫡之戰做打算。

　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離京半年後，接到了他女兒從房家逃走的消息，再得知了事情的具體經過後，他隻恨不得帶著人馬殺到京城去把房府給抄了去，可冷靜下來後，就在四處招兵買馬的同時，大江南北地開始找起了自己的女兒。

　怎奈老天就像是在懲罰他當日所為一般，發妻因為最疼的小女兒生死不明，日日垂淚終成了瞎，而他也在一次意外，摔斷了腿，而兩個兒和一個女兒，更是膝下半個孩也沒有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