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四章小人物
小樓東側的一棵樹下。紅木軟榻上斜依著一名身形修長的男,寬松的袍,肩上留有些許水痕,帶著濕氣的黑發,一縷縷地散在靠背上,榻側兩步處鋪著一張花白的毯,上面盤腿坐著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女的綠衣少女,兩人各自手捧著書卷,沒有任何交流,卻有種靜謐流動在他們之間。
通往小樓的花廳,阿生蹲在地上,一邊拿刀割著銅盆脆黃的烤肉,一邊對立在它身側,歪著脖輕啄羽毛的銀霄,小聲嘀咕道:
“早上不吃飽,這會兒又要加餐,你小一天要吃幾頓才夠,毛病還多,真是折騰人,早知道還不如讓你在別院裡待著,現在倒要我伺候你”
銀霄聽見他的抱怨後。只是側頭“咕噥”了兩聲作為回應,而後就繼續去梳理它光潔的羽毛。
遺玉翻過手書卷最後一頁,回味著故事的情節,伸手到一旁的茶案上斟了杯茶水打算潤下喉,茶案的那邊就是李泰所躺的軟榻,她喝著茶水,余光偷瞄著李泰的側臉,還有他未乾的長發。
這麽一看,握著茶杯的白皙手指上似乎還有著未來得及消散的絲滑觸感,恍然記起兒時在山村的小屋,簡陋的灶房,火上燒著熱水,個頭小小的她坐在淺淺的木盆裡,肩上帶著涼意,盧氏動作輕柔地替她洗發,粗糙的澡豆帶著澀味,但在記憶卻是一種很舒適的味道。
此刻身上尤帶著濕氣的李泰,雖然面部線條仍是鮮少變化,但在遺玉的眼,卻流露出了些許的放松之態。
察覺到她一時忘記掩飾的目光,李泰並沒有回頭,而是翻著書頁,低聲道:“倒杯茶。”
“呃、哦。”
發現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手的書上,遺玉才少了些失神的窘迫,移開唇邊早就空掉的茶杯,取了茶案上另一隻乾淨的青瓷茶杯,斟滿後跪坐起來。隔著茶案遞過去。
她舉杯的雙手一頓,才發現自己的行為不妥,剛準備站起身來,一隻大手就伸了過來,從她手取走了茶杯。
遺玉看著他將茶水幾口飲盡,望著自己手他遞還回來的空杯,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輕松的笑意。
在小樓住的這兩天,讓她對李泰有了很大的改觀,比起高陽、城陽那樣的皇家孫,位高權重的李泰,對她來說,出奇地好相處。
他不會莫名其妙地發脾氣,也不會故意拿身份地位去壓人,言語雖帶著習慣了發號施令的語氣,卻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傲氣和蔑視,就連一開始,讓遺玉渾身不自在的壓抑之感,似乎也因為適應而變得若有若無,除了話少一些、待人冷淡一些,這樣一個皇,幾乎讓人找不到他行為上的缺點。
“看完了?”
遺玉抬頭對上李泰的異瞳。點頭,“嗯,看完了。”
李泰將手裡的書卷闔上,遞給她,“書架上第五排左數第本,第二排右數第十三本,去取來。”
遺玉接過書卷,起身套上毯邊的鞋,到書房去先將手上的書放在書桌上,好奇地看了一眼封面的書名——《春秋左氏傳》,同國監裡所發課本版面類同,這讓她有些疑惑,李泰應早就讀罷十三經,這會兒又看這個做什麽?
她轉身到書架上抽了剛才李泰要求的兩本書——《春秋榖梁傳》和《書山雜談》兩本,又見到一冊春秋,她壓下心疑問,回到院。
李泰看著遞到自己跟前的兩本書,隻抽了下面的那本春秋,遺玉心知那雜談是給她看的,也沒多問,就又脫了鞋,在絨毯上坐下。
*
阿五今年十三歲了,身體纖瘦,個頭不高,面色同他見過的大多數人一樣,都帶著一種病態的饑黃,他有三個哥哥,還有一個小他兩歲的弟弟,這樣算來。他應該是阿四才對,可兄弟幾人的爹曾說過,阿五原本還有個姐姐。
阿五的爹在三年前就死了,死在荒田之間,死在犁地的時候,兄弟幾個在自家茅屋附近的矮山頭下挖了墳,把爹給葬了。
看管他們一家的屯兵在阿五爹死後,收走了他們家一塊長勢最好的地,二哥氣不過同那些兵匪爭執,最後一條腿被打斷。
阿五的大哥,曾經偷偷藏過地裡收成的糧食,被屯兵們搜出來後,掉在山頭,灌了三日雨水,放下來時,變成了啞巴。
阿五在歲的時候,知道了最可怕的事是餓肚,阿五八歲的時候,懂得了什麽是朝廷,什麽是犯人,什麽是流放,阿五在十二歲的時候,明白了他們一家人是如何淪落到這片荒涼的土地上。阿五在十三歲的時候,人生的道路上終於出現了第二種選擇。
阿五同兄弟們,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被一輛簡陋的馬車載離了生長十年的荒田,一連十日的跋涉,沿途路過貧窮的小鎮,整潔的村莊,蜿蜒的山林,最終停靠在郊外一間外表破敗的院落外。
阿五他們被人領著進到這間門扉破舊,牆皮脫落的院,穿過廳廊。踩過落,走進一間背陽的房間裡。
走廊上纏繞著些許的蜘蛛網,門被打開時候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阿五有些局促地扶著二哥走了進去,頭雖垂著,眼睛卻止不住地四下打量。
“大人。”阿五見到帶著他們一路從荒田逃走的絡腮大漢朝著屋唯一一扇窗下,背對著他們坐在椅上的人影恭敬地遞上一樣東西。
“泗洲少了些。”
這人的聲音很低,音調很特別,是聽慣了周遭流人沙啞乾裂的聲音,和屯兵們囂張猙獰聲音的阿五,所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讓人的心情都跟著放松起來。
“岑平齊,岑平岑平起,”這好聽的聲音一個個點了阿五兄弟五人的名字,背對著他們,聲音並不大,但卻清晰,“你們知道來這裡是做什麽的嗎?”
兄弟五人起先沒敢開口,但帶他們來的那個絡腮大漢對他們眼睛一瞪,阿五的二哥方才有些結結巴巴地道:“那、那個大叔說,我們跟他走,每天能、能吃兩碗飯,管飽。”
只是因為這個簡單的近乎施舍的原因,兄弟五人毫不猶豫地離開了生長至今的荒田,每日兩碗飯,在稍大點的城鎮,隨便一個奴仆也不止是這點待遇。
“你們知道什麽是賤民嗎?”
阿五饑黃的臉色出奇地白了些,他的二哥快速答道:“知道、我知道”
阿五聽著他二哥將死去的爹爹曾經對他們講過的事情,敘述出來,眼眶有些發紅,大哥啞了身體也差,二哥瘸了不能做活,小弟體弱,全家的生存重擔幾乎壓在他同三哥兩人的身上。
因犯了重罪被流放後,視罪行輕重,判處直系或帶旁系族人終身不得離開流放地,戶籍改入賤籍。入了賤籍的女,充不得從良,入了賤籍的男,或充軍不享軍功,或開荒不佔收成。
荒田不好收成,青黃不接是常有的事情,看管他們這些賤民的屯兵又時常短缺他們的糧食,在絡腮大漢不知如何通過關卡找上他們兄弟時,他們一家已經餓有兩天,只是三張烙餅和一壺清水,就讓大哥定了主意,跟著他離開。
坐在窗下那人沉默了片刻,就在阿五的二哥緊張地以為自己說錯話時,那人緩緩從椅上站了起來,清晨的微光從那扇半開的窗探入,他轉身,面對他們。
“我可以讓你們吃飽,穿暖,不再做賤民,你們願意嗎?”
阿五是兄弟五人膽最大的,他瞪著眼睛看著轉過身來的男,黑白雙色流紋的特製面具映入他們的眼簾,遮住了這人的整張臉孔,他的聲音依然好聽,卻帶著說不出的誘惑在其。
“你們願意嗎?”
幾乎是在他話音剛落時,阿五的二哥就使勁地點頭應下,然後是三哥,不能言語地大哥也點頭表示了自己的決定,阿五的小弟雙手揪著阿生汙黑的衣擺,低聲向那人問道:
“真、真的嗎?”
帶著黑白流紋面具的人,輕輕點了一下頭,聲音露著一絲認真,“是真的。”
“那、那我也願意。 ”
聽到阿五的弟弟答話,帶著黑白面具的人,將目光移向唯一沒有應話的阿五身上,問道:“你不願意?”
阿五猶豫了片刻,被他大哥使勁在腰上掐了一下,方才點頭道:“願意。”
那人輕歎一聲,黑亮的眼睛透過面具的孔縫在他們五人的臉上一掃而過,揮手示意絡腮漢將他們帶了下去,門被從外面掩蓋上。
屋一片安靜,戴著黑白面具的男重新坐回椅上,這時,他身旁的紗簾被掀開,一道白色的修長身影走了出來,在他身邊站定,轉身將那扇半掩的窗打開。
兩人一站一立沉默了半晌,面具男方才輕聲道:“還需要多少個?”
白衣男一手搭在窗欄上,回頭對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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