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秋高氣爽。
溫暖的陽光自澄淨無雲的藍天斜照下來,把趙良佐的身影投在平坦的青石板街面上。趙良佐腳步匆匆,全無興趣關注街道兩邊那密密麻麻的店鋪。這些店鋪的房簷並不高,但門面卻都很寬,有綢緞老店也有東瀛倭刀,此外川廣雜貨,南貨鋪,口外皮貨發售,西洋貨物俱全等等各種招牌幌子,琳琅滿目。
街道上,乘轎的,騎馬的、跨驢的、步行的,熙熙攘攘。
來自東西兩洋、四面八方的客商,通行在這街市上,攜帶著各種商貨。門前挑著燈籠的茶社裡,更是座無虛席,還有說書的瞎子,唱曲的盲女。飄著香味的酒樓,人聲鼎沸,隨著香味飄蕩的還有歌伎的哧哧笑聲。
雖然大明朝到了如今,北韃南倭總算是平定了。可北有建虜興起,南有流寇坐大,天下比之從前越加的混亂,一天不比一天。陝西河南連年遭災,各地饑民四起做亂,連武昌城裡的米價,都漲到了一兩銀子一石。
可就算如此,當趙良佐行走在武昌城中時,依然有種恍惚的感覺。在這裡,依然是金迷紙醉,歌舞笙平,就好比南都、揚州那些江南繁華之地一樣。
劉良佐去過北方,甚至每年都會走遍北方的那些大城市,北京、大同、太原、西安、洛陽、開封等,北方與江南不止是地域的不同,差別的不止是氣候,更似兩個完全不同的國度。
在半個月前,武昌城裡也曾經有過不少變化,乞丐增加了許多,糧價上漲了,甚至還有許多流民不斷的湧來,茶樓酒肆裡的那些士紳豪商,臉上的笑容中也往往夾著幾絲擔憂。甚至不少有錢人,已經開始準備遷往長江的下遊。
原來有錢也難買到的田產。市面上也一度開始有了出售,甚至田價還開始下跌不少。
然後,這一切就在半個月前,突然又如隨風而去。武昌城裡又恢復了從前的樣子,紙醉金迷,歌舞升平,物價也下跌了,流民乞丐也少了。田地也重新有市無價了,那些打點了行李準備搬遷的人,也重新把行李放了回去,一切照舊了。
原先鬧的很大的獻賊曹賊們又被官軍擊敗了,獻賊還被生擒了,流寇們終於是不成氣候的,原來讓武昌城一度緊張的流賊已經消失無蹤,整個湖廣境內都找不著有名號的賊匪了。武昌城終於又安全了,可靠了。
這座周圍三千零九十八丈的湖廣省城,九省通衢。水陸碼頭,繁華依舊。
不過也並不是所有人都重新恢復了原來的生活,劉良佐此時就感覺心緒不寧。他是一名士紳,父親曾經中過進士外放過知縣,最後做到了知府。劉良佐自小讀書,不過卻不是科舉這塊料,最後捐了個監生。
劉家也算是富裕之家,家裡有幾百畝田地,不過劉家的這份家當卻不是祖上傳下來的,而主要是劉良佐這些年掙下的。他父親雖曾做到知府。可後來獲罪,反把家當給弄光了。若不是劉良佐,劉家早敗落了。
劉良佐一個花錢捐的監生能重振家業,靠的其實就是販賣私鹽。靠著這個,這些年他賺下了萬貫家財,置地置宅。
可現在,劉良佐卻發現自己這個賺錢的行當也許要乾不下去了。今天一早,他突然接到了一張帖子,邀請他去麻城。落款是鎮南侯。
劉良佐知道鎮南侯是誰,一個新近迅速竄起的新貴,憑著大敗流匪而迅速升官,一路從小小練總,短短不到三月時間就升到了總兵官,更憑著擒拿了張獻忠,而破天荒的封為了鎮南侯。
這位新候爺現在深得皇帝信任,而且他還是八省督師內閣大學士梅之煥,和東南五省總督李長庚的學生。這樣一個紅的發紫的人物,突然要邀請他去赴宴。
這對別人來說也許是一個榮耀,可對劉良佐來說,他知道他遇上麻煩了。他很清楚的猜測到鎮南侯為什麽找他,因為鹽。
劉鈞數月前還只是一個麻城練總的時候,就曾經緝查過私鹽,當時還殺了麻城太平鄉分銷私鹽的趙武,查獲了十余萬斤私鹽。
那個趙武,過去就是從他這裡拿鹽的。而劉良佐,正是武趙販鹽的上家,劉良佐也只是一張龐大的私鹽販賣網中的一環而已。當初劉鈞查了趙武後,曾放出過話來,讓他退出麻城。
他當時忌憚梅李幾家,最後也暫時停止了麻城這塊的私鹽販賣。可是現在,劉鈞又發貼給他,這事情看來不但沒完,反而越發的麻煩了。
如果劉鈞依然只是麻城練總,劉良佐當然可以不理會他的帖子,可現在劉鈞卻是堂堂鎮南侯,鄖陽總兵官。
事實上,接到劉鈞請帖的並不僅是劉良佐一個人。
當劉良佐匆匆趕到武昌城中的周家,在管家帶著進入客廳後,周老爺一見到他就道,“你定是為了劉鈞的閻王貼來的吧?”
“閻王貼?”劉良佐愣了一下。
周老爺靠在官帽椅上,緩緩道,“那鎮南侯在四川剿匪時,殺人如麻,砍了數萬首級,得了個劉閻王的稱呈。如今他一回到麻城,立即就四處下貼,據悉,整個湖廣的鹽商鹽販都接到了他的帖子。”
劉良佐沒想到劉鈞居然給湖廣所有的鹽商鹽販都發了貼子,大為驚訝。
“鎮南侯要幹什麽?難道他想要打擊私鹽?”
周老爺冷笑兩聲,“劉鈞不過剿了一群流賊,還真就把自己當成天老大他老二了。打擊整個湖廣的私鹽?哼,他這是作死。他豈知道,整個湖廣的鹽買賣有多少人在做,又都是哪些人在做,這些人背後又牽涉到了多少人,想要來搶食,真是嫌命長。區區一個新封鎮南侯,還不夠格。”
劉良佐卻沒有周老爺這般的自信,他雖然有些身家,可在劉鈞這樣的侯爺面前,那只是一隻小小的螞蟻而已。
“那鎮南侯下這帖子是要做什麽 ?”
周老爺甩開折扇搖了搖,然後笑道,“我量他劉鈞也沒有那麽肥的膽子敢跟所有湖廣鹽商鹽販做對,我聽說劉鈞先前曾跟漢東王他們有過協議,他替漢東王他們清理進入蘄黃的私鹽販子,然後從中分一杯羹。”
周老爺對自己的分析很自信,他不相信劉鈞有膽子跟所有的鹽商做對。但劉鈞也肯定是看上了鹽業的利潤,想從中分杯羹。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劉鈞想找湖廣的鹽商們合作,劉鈞替那些有正經鹽引,有合法銷售官鹽的鹽商們緝查打擊他們鹽區內的私鹽。
官鹽鹽商們有合法的鹽引和鹽區,而劉鈞有的是人馬,兩邊合作,共贏結果。
“真的只會是這麽簡單?”劉良佐半信半疑,而且就算真的如此,那對他們也不是什麽好消息。這些年,官鹽私鹽早就不分家了,那些擁有鹽區的鹽商,實際上每年隻向朝廷交納少量的鹽稅,他們取得合法賣鹽權後,隻向鹽場買進水量的鹽,也就隻付少量的稅,然後再私下裡從那些鹽戶手裡低購買入大量沒上稅的鹽,夾帶著回來售賣,賺的盆滿缽滿。
官鹽官因此也是私鹽販,他們不但在自己的鹽區裡夾帶出售私鹽,而且還往其它鹽商的鹽區偷偷販賣。可以說,那些規模稍大些的私鹽販,實際上都是有官方合法身份的官鹽鹽商。
而劉良佐,根本就是一個專門幫周老爺往別區分銷私鹽的鹽販子。周老爺實際上也沒有合法的鹽商身份,他也是一個鹽販子,只不過他是直接幫一個合法的武昌鹽商分銷,販賣的私鹽更多而已。
劉鈞哪怕是要跟各鹽商們合作打擊私鹽,他們也是那些被打擊的。
“咱們怎麽辦?”劉良佐充滿擔憂。
周老爺卻是毫不擔憂,“劉鈞所求的不過是錢財而已,看著鹽買賣賺錢眼紅,就想插一腳,分一份。這種貪婪的人,我們見的還少嗎?直接給他些銀錢孝敬,他自然也就滿足了。”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那給他多少銀子?”
“隨便看著給就是了,你也別真太把他那官爵當回事,這湖廣的一畝三分地,還輪不到他來做主。”周老爺搖動著扇子,“我打算明天派趙三去趟麻城,給劉鈞送五百兩銀子去就好了。”
“周老爺不親自去?”劉良佐知道趙三, 那不過是周老爺的一個家丁長隨而已。鎮南侯親自下貼請人,周老爺只派個長隨去,而且隻送五百兩銀子,這是不是太過份了。
想了想,他還是勸說了周老爺一句,“周老爺,五百兩銀子是不是太少了些?劉鈞畢竟是堂堂鎮南侯一鎮總兵!”
“我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五百兩已經很給他劉鈞面子了。這筆銀子,我都能新納一房小妾了。”
從周府出來後,劉良佐一直在想著周老爺的話。回到家,他又拿起那張帖子看了幾遍,最後還是沒敢如周老爺那般不去。
“管家,去準備大發錢莊一千兩銀子的莊票。”劉良佐想了想,又對管家交待道,“嗯,你再去置備一件上等玉器,價值千兩上下吧,今天就要準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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