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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庶得正》第五百六十二章
陸機遠遠地望著陸紹。

 空闊的庭院中,那個小小的身影蹲在雪地上,如同白紙上一滴鮮明的墨跡。

 雪光映上了半空,視野中是一片白灼灼的光華。

 陸紹垂在身側的手,再一次痙攣地抖動了一下。

 他覺得很冷。

 然而,胸臆意的那股濁意,卻被這冷激得橫亙而上,直叫他呼吸困難。

 他呼出一口白氣,向旁邊伸出了手。

 親衛遞上備好的弓箭。

 鐵弓冰冷,箭簇寒涼。

 側身,張弓,搭箭。

 镔鐵打造的箭尖在雪色下泛起烏光,箭尖所指之處,那個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雪裡,玩得十分專注,連頭也沒回一下。

 那一刹,陸機恍惚想起多年以前,也是這樣的大雪天,年方七歲的他被兄長騙著喝了青梅酒,第一次拿起了弓箭。

 少年青蔥,那些/乾/淨得如同白雪一樣的年月,似是一轉眼便消失無蹤。唯甘甜的酒香回轉於舌尖,這一刻,忽然讓他格外懷念。

 “嗡”,弓弦松開。

 “奪”,利箭穿心。

 白茫茫的大雪中,紙上的那一團汙跡,軟軟地倒伏在了地上……

 元和十九年正月初,定西伯嫡次子陸紹誤中叛軍流矢,死時年僅五歲。

 因年歲太幼,未及寫進族譜,陸紹死後亦未葬入陸家祖墳,而是寄魂於小鏡湖畔毗盧寺中,終朝與湖煙青嵐為伴。每一年的深冬,陸機皆會於寺中小住,為亡子祈福。

 *

 英王府的天空,似是比旁處更多了幾分淒清。

 傅珺靠坐於槅扇前的條案上。兀自聽著雪落的聲音。

 傅庚黃昏時便出了門,說是有要事處置,至今未歸。傅珺因才醒過來沒幾天,被嚴令不許出屋,只能在房中靜養。

 她現在住在英王府的梅苑,與福安公主劉箏所住的蘭苑隻隔了一面小湖。

 宮變那晚,她與劉箏在山間偶遇。其後便一直躲在山洞裡藏身。直至兩天之後。她們消耗光了所有的食物,正準備冒雨下山之時,孟淵找到了她們。

 孟淵是自西北回來的。

 他率領麾下將士悄然潛入西北軍。與溫重所率遼東軍秘密合兵,格殺裴寬、平定兵變,一舉消滅裴氏余孽。如今西北大營盡為英王劉筠舊時部曲,官兵一心。軍威大漲,大漢朝西北固若金湯。

 平定兵變之後。孟淵便立刻回軍馳援京城,半路上收到太子與忠王伏誅的消息,同時也得知傅珺失蹤了。

 他心急如焚,令大軍先期駐扎於城外。他自己則往平南侯府別莊尋人。巧的是,那群夜入別莊作亂的叛軍團夥居然還在大肆搶掠,正好為孟淵擒獲。

 由他們口中。孟淵得知了傅珺逃跑一事,於是一路搜尋。終於在別莊北面的山洞裡,撿到了渴得嗓子冒煙的大漢朝公主、侯府貴女以及某個據傳聞是武林高手的丫鬟各一枚。

 那一水囊的水都被傅珺下了藥,只能看不能喝,這三人隻得接雨水解渴。如此說來,胡長東還算幸運,至少還有涉江時不時喂他兩口水,以使他始終處在暈迷狀態。

 彼時,京城中局勢仍頗動蕩,契汗黑甲尚有數百人在逃,蕭紅珠不知去向。傅庚心頭大患已去,自是無所顧忌,隻全心全意心疼親女。/乾/脆就沒讓傅珺回侯府,而是在英王劉筠的建議下,接了傅珺進英王府靜養。

 當此際,縱觀整個大漢朝,又有何處及得上英王府的保護規格更高更強?

 如今的英王府,已然化身成為臨時。因皇宮的清理工作尚未完成,泰和殿裡還遭了一場小火災,因此,自宮變次日起,內閣、六部並各衙署高官便皆往英王府匯報工作,商議一應事體,包括擬定先帝廟號、諡號、國喪章程,太子與忠王身後事宜等等。

 最後內閣擬定先帝諡號景,加尊號全稱為“法天立道仁明誠敬昭文憲武至德廣孝,景皇帝,諱簡”。三皇子劉彥因已身殘,終身無緣皇位,允其母許慧帶同劉彥暫居別宮,容後處置。

 此外,太子劉章意圖謀逆,虢奪太子名號,所出子女冷宮圈禁,終身不得出;忠王劉競弑父弑兄、勾結契汗,闔府男丁問斬。至於兩府女眷以及宮中一應先帝妃嬪,除吳貴妃自戧外,余者皆入皇覺寺,從此青燈古佛相伴一生。

 文武百官一致推舉景帝之弟英王劉筠先期攝政。

 事實上,身為景帝唯一一個四肢健全、身體健康的直系親屬,劉筠稱帝不過是個時間問題。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劉筠卻一定要守完二十七/日/的孝。這個表態自是為他贏得了包括清流世家在內所有人的一致讚譽。

 這些事情,傅珺也是斷斷續續聽青蔓她們說的。

 進英王府後沒多久,身子骨極差的傅珺便開始發高燒,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轉了來。反觀金枝玉葉福安公主劉箏,隻飽睡了兩晚便又活蹦亂跳。如此對比,越加突顯出傅珺的渣體質,讓她備感憋屈。

 望著槅扇外淒清的夜空,她悵悵地歎了口氣。

 今年的大年三十,傅珺是在昏睡中度過的。

 當她醒來時,第一個看見的便是沈媽媽帶淚的笑臉。後來她才知道,是孟淵親去侯府領來了沈媽媽她們。

 那一刻,傅珺的心一陣陣地覺得暖,眼前似又浮現出那雙淬了冰的眸子,那眸中細碎的光華,暖暖地籠在她的心頭。

 也不知孟淵現下正在做什麽。傅珺出神地想道,又調整了一下坐姿,將鏤銀鏨鏍鈿梅花手爐抱進了懷裡。

 她最後一次見他,是他穿著一身玄色重甲,目如寒冰地出現在山洞的洞口,像一尊殺神似地,讓人止不住地打顫。

 然而,就是這個叫人膽寒的家夥,卻讓傅珺覺得很安心,還有一種隱約的篤定。

 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習慣?

 因為習慣了他對她的護持,他絕境時的相助,所以,他出現得再突兀,於傅珺而言,也是理所當然。

 傅珺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彎了起來。

 空氣寒涼,自簾外絲絲浸入鼻端。廊下點著燈籠,溫暖的光暈攏住碧欄玉階,雪花在階前飛舞,整個世界安靜無聲。

 “青蔓,我要的絨線可尋來了不曾?”傅珺問道。

 她想替傅庚織一條圍巾,叫青蔓幫著尋些素色的絨線過來。這事兒她下晌就說了,想來青蔓應該已經準備好了。

 然而,並沒有人回答傅珺的話。

 除了雪落屋簷的細微聲響,整個梅苑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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