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9醫技

　“路禦醫不是這樣的人，若當真全是為了自己，那你根本就不會來，此時也不會累成這副樣子。”

　路曼聲動了動口，終是沉默。低下頭，默默地喝著清兒端來的湯。

　“還合胃口嗎?”清兒有些緊張。

　“嗯。”路曼聲又喝了一口，“很好喝。”

　“路禦醫喜歡就好。”

　路曼聲喝湯的時候，清兒便一直在旁邊站著，這期間清兒哪怕心裡再想，也沒有問及她母親的臉，這是對於路曼聲的信任，無需再向她求證。

　而看到路曼聲這麽靜靜喝湯的樣子，清兒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也越發地安心。

　一碗湯很快便見了底，清兒上去，將碗筷放回托盤之上。

　“那路禦醫好好消息，清兒就先出去了。”

　“謝謝。”

　清兒搖頭，走出了房間，並且為路曼聲帶上了門。

　路曼聲剛喝完湯，可沒有立即睡覺的意思。將阿草喚了來，喂它吃了幾片五花肉，然後一邊想著近日發生的事，一邊給阿草順理毛發。

　這三個月確實過得很艱難，幾次都以為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可總有一股力量，支撐著她不斷努力下去。不要放棄希望，再難攻克的難題，只要你有這個決心，也終將找到突破口。這些日子，她在心裡不斷地告訴自己這句話。

　好在，這一切終於都要結束了，只差一個結果。

　有萬全的把握嗎?怎麽可能，直到現在，成功的幾率也只有七成。但路曼聲隱隱有一種感覺，這一次她不會失敗。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最後只看上天成不成全。

　路曼聲從來都不是一個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上天決定的人，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句話流傳了這麽多年，還是有些道理的。

　而她也始終相信，所謂的成事在天。也就是所謂的運氣。也是和努力分不開的。做出一百分努力的人，上天也不忍心讓他希望落空。

　她不是不知道，這兩天她門外來來回回許多人。鮑管家也跟她說，張陳王三位禦醫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幾次想到她這裡得到一點信心，只可惜路曼聲自手術結束後。一直在蒙頭大睡。

　他們又不好打擾，隻好在房中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明明都累了那麽久了，但大家一會兒都不敢放松，躺在床上也睡不著。

　他們倒是欽佩路曼聲這種淡然縈懷的態度。這麽大的事，說放下就放下了。要知道，當初可是路禦醫。差點犧牲了自己一條胳膊，才找到那麽一點可行之機的。

　路禦醫比他們都要緊張、都要在意。可人家裝得起也放得下，瀟灑得連他們這些經驗豐富的尚醫局老禦醫，都不得不甘拜下風。

　在路曼聲這個名字，開始在甘州城、璐華城乃至整個大堯傳起來的時候，他們還有一些懷疑。不過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又鋒芒畢露的年輕人，憑著一腔熱血，不斷表現自己，方有如今的表現。

　爬得越高，跌得就越重。如此年紀，就名揚大堯，於她可不是一件好事。尚醫局像這樣的年輕人實在是太多了，為什麽這麽多年，就是有人不長記性，非要率性而為呢。

　而另一方面，路曼聲冒頭這麽快，大夥兒猜測著除了她自身醫術過得去，也有人在背地裡捧她，幫助她揚名。雖然尚醫局這樣的事並不多見，可世家大戶，皇親國戚，要幫一位禦醫揚名造勢，也並不是多麽困難的事。

　可這次悠然山莊之行，讓他們更加了解這位女大夫。其人性情怪癖，清冷淡漠，有著與年紀不相匹配的成熟醫技，秉持著醫者的驕傲和仁心，頗有一股狠勁，是個成大事之人。

　若這次真能如他們所願，路禦醫最終力挽狂瀾，圓滿達成皇命，那將是怎樣的榮寵?想必整個大堯，也無人敢輕覷這位女禦醫。

　一次還有可能是僥幸，兩次還有可能是運氣的成分，那麽三次四次，一次次做到了別人做不到的事，就連那些苛刻到死的人也不得不正視尚醫局這位新生力量了！

　但最讓張陳王三位禦醫驚歎的，還是路曼聲那舉世無雙的顏術。他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醫技還能如斯的神奇。那根本就不存在於醫者現實之中，甚至於連想象之中都沒有。那源於醫者最完美的幻想和追求，也是許多人夢寐以求都做不到的事。

　就是這位女禦醫，在那樣緊張微妙的情況下，露出了那一手，讓天下醫者為之驚歎的一手。

　到現在，張陳王三位禦醫想起這件事，都隻覺得不可思議。

　她才二十歲啊，怎樣的努力，又是怎樣的際遇，才讓她小小年紀便擁有了這等高深莫測的醫術?

　他們翻遍醫典，找遍名醫奇談，也沒有類似這樣的醫術。他們也曾問過路曼聲，這樣的醫術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路曼聲隻說是師父親授，三人感歎，徒弟年紀輕輕就有這番造詣，那師父也不知是什麽樣的人物了。

　問及路曼聲師父名諱時，路曼聲微笑著抱歉。三位禦醫也都了然，許多隱士高人都性情怪癖，雖然一時興起會收個把徒兒，卻不允許他們將自己的名字說出去。

　這路禦醫妙手無雙，顯然是有名師指點。加上她本身的性情，也可以說頗有其師之風。這一說，就更加讓人信服了。

　魏東床已故去多年，路曼聲雖然沒拜入他門下，醫術卻是傳自於他，這一聲師父也當得。何況，若不這樣說，恐怕就連路曼聲自己都無法解釋她這一身醫術是從哪裡來的。

　然而某些人，卻是知道個中關鍵的。哪怕尚未完全參透，至少也知道了七八分。

　就譬如宮旬，在路曼聲前往忠肅侯府，幫老侯爺治病一鳴驚人。尤其是後來的田夢之事件，都讓宮旬起了疑心。

　若這一次，艾夫人也成功被治愈，那宮旬幾乎就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斷了。

　連艾夫人這樣的陳年舊傷都能治，並且讓她恢復面容，那麽路曼聲的臉，為何拖延多年?

　你可以說路曼聲當初資歷尚淺。尚未參透這等高深的顏術。是以輕紗遮面，清冷度日。這之後，路曼聲的臉忽然痊愈了。可從時間算起來，並非用的是顏術。至少與田夢之和艾夫人所用的顏術不同，因為路曼聲在治療他們之前，都未完全掌握。每次都是臨時發揮。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逐漸掌握。

　路曼聲正在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飛快地進化著，宮旬能夠感覺到。

　而這段時間。嚴格算起來，是從甘州回來之後算起的。

　這中間，路曼聲沉寂了幾個月，專心研究。她一出關，許多事就開始改變了。

　在甘州，路曼聲發生了什麽。又遇到了什麽人，是什麽讓她有這麽大的轉變?聯想那一段時間發生的事。傻子也知道了。

　宮旬本來還不願意，讓《東床寶鑒》這樣的奇書，就這樣離開了大堯，被西門莊主和汪大小姐帶回大楊。現在看來，那夥人確實夠意思，將醫術篇留給了路曼聲那個女人。她的醫術精進如此之快，想來就是研習寶鑒的關系。

　不過，被人譽為幾十年都難以參透的武林奇書，這個女人短短時間便能掌握到這個程度，醫術天賦真是叫人驚歎！

　寶鑒在路曼聲手裡，宮旬沒什麽意見。與其讓其他宵小得到，還不如交到那個女人手裡，那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如此看來，許多事冥冥中都是注定。強求未必可得，無心索取之人，反而成了大贏家。這就是所謂的有心插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懷裡的阿草，忽然發出了難受的聲響。

　路曼聲察覺到自己下手太重了，抱歉地揉揉它的頭，越發地輕柔，給它撓著胸脯，讓阿草很是享受。

　路曼聲看到阿草這樣子，臉上也漾出了笑容。像這樣的小家夥，其實也是挺可愛，一點小事，幾片肉、順順毛、撓撓癢，便吃喝不愁，生活得很美好。不像人，活著總會有許多各種各樣的煩惱。

　不過，正因為有著各種各樣的煩惱，才能體會到生活的美好和充實。不經歷一番苦痛，如何能享受到收獲的喜悅?

　路曼聲剛走出房間，鮑管家張陳王三位禦醫、齊老莊主齊家兩位公子，也不知道都從哪裡冒出來的，突然就出現在她的門口。

　路曼聲愣了愣，隨即微笑，和大家一起前往艾夫人的房間。

　今天是和皇上約定的最後一天，也是艾夫人臉上的傷疤拆線的日子，一早大家就都等在這裡了。

　是哭是笑，就看這一回了。

　他們過去的時候，清兒已經在房間裡了，扶著她的母親坐了起來。她很緊張，明明勸自己要相信路禦醫，可到了這關鍵時刻，還是忍不住手腳僵硬，連鼓勵母親的話都說不出來。

　養傷的日子，母親的脾氣再不是往日那般暴躁易怒，這或許是她臉上的傷，不宜有大動作的原因，可清兒就是感覺，這幾日母親對她似乎比以前要好了。

　“路禦醫——”清兒迎了上來，路曼聲看了她一眼，然後來到床邊。

　“夫人，這些日子還好嗎?”

　“拆吧！”

　路曼聲點頭說好，她和這位夫人，兩人都不是多話之人。哪怕大夫平常的問話，老夫人都不願意回答。但路曼聲這一次，將之解讀為別扭。不是因為生氣，更不是不耐，而是這位老夫人，已經不知道如何和一個人交流說話了。

　面紗下的路曼聲，輕輕地吐了一口氣，便前傾身體，伸出手，觸向老夫人臉上的繃帶。

　房間裡的人憋足了氣，別說沒人說話，就連氣都沒人敢喘一聲，靜靜等待著結果揭曉的那一刻。

　繃帶一圈一圈的解開，路曼聲坐著再熟練不過的動作，心裡面卻在打鼓。

　別人都說路禦醫如此聰慧淡定，又如何冷靜自持，殊不知只要是一個人，就會有擔憂、就會有恐懼的時刻。路曼聲也不例外，這個時候，也只有正被她觸碰著的艾夫人，才知道面前蒙面的丫頭，她的手在發抖。

　一圈，又一圈，繃帶終於解下，露出艾夫人的那張臉。

　清兒一直在期待這一刻，緊張得要死，卻又堅持瞪大著眼睛。到最後這一刻，卻倏然捂住了眼睛。

　她不敢看，還是不敢看。

　路曼聲愣了片刻，手裡的繃帶捏得死緊，然後心裡一松，緩緩吐出一口氣。退到一旁，讓別人能夠看到那張臉。

　而路曼聲自己，則站到了無人的角落。在她察覺到的時候，她的眼角已經有了濕意。

　房間裡的人，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路曼聲拉開門，一個人走了出去。

　她漫步在悠然山莊的荷花塘邊，望著水裡自由自在的遊魚，還有蔥翠古樸的小橋流水，心裡的激蕩慢慢平靜，最終隻留下輕不可聞的一聲歎息。

　她做到了，終於，做到了。

　鮑管家看到了結果，興奮得想要哇哇大叫，他們的路禦醫，還真是了不得啊。

　悠然山莊事後， 還有誰敢看不起他們的路禦醫?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路禦醫就可以成長為與祖白侯幾位禦醫並駕齊驅的大禦醫，將有大好的未來等待著她！

　事實上，這次的事，鮑管家也差點以為路曼聲挺不過去。她畢竟還太年輕，做事又太衝動，只要做下了決定，就不顧一切，完全不考慮後果。尤其是她自己毀胳膊那次，更是讓鮑管家發了幾通好大的火。一個不小心，她的禦醫生涯就結束了。

　可是，可是，這個丫頭運氣也實在是太好了，她根本就是被上天眷顧的人麼。這樣的事，都被她做到了，天哪！他不敢想象，這位年輕的女禦醫以後會成長到什麽樣的地步?

　而他，是她的管家。

　可就在這最激動的一刻，路禦醫自己卻悄悄地離開了房間。沒有接受眾人的稱讚，也沒有感受別人的欣喜若狂，甚至在不經意間，他看到她眼角流下的淚水。

　再怎麽強悍，心裡也是會害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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